筠州新昌县的街巷，总飘着一股淡淡的米香。城南的邹家，是个普通农户，院里搭着竹架，爬满了豇豆藤，墙角堆着几袋稻谷，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安稳。邹家有样特别的东西——一条黄狗，浑身的毛油光水滑，唯独左耳缺了个小口，是小时候被老鼠夹伤的。这狗通人性得很，是邹家最贴心的伴儿。
邹家主人姓邹，大伙儿都叫他邹翁，三十来岁，为人老实，平日里靠种几亩薄田、偶尔帮人挑货谋生。他妻子姓陈，性子温和，操持家务一把手。夫妻俩没孩子，这条黄狗就成了他们的“半个娃”。狗是三年前邹翁从山里捡来的，当时它才刚出生没多久，冻得瑟瑟发抖，邹翁心善，把它抱回家，用米汤一点点喂大。从那以后，黄狗就认准了邹翁，寸步不离。
要说这狗有多通人性？邹翁每次从外面回来，不管是清晨天刚亮，还是傍晚摸黑归，哪怕隔着半条街，黄狗也能听出他的脚步声，早早地跑到院门口等着。等邹翁一露面，它就摇着尾巴扑上去，用脑袋蹭他的腿，嘴里“呜呜”地哼着，那股亲热劲儿，比见了亲人还热络。要是邹翁挑着担子回来，它还会叼着担子的绳子，帮着往院里拽。街坊邻居见了，都羡慕邹翁：“你家这狗，比人还懂事！”
邹翁也疼这狗，有好吃的总不忘给它留一口。家里煮了肉，他会把肥肉切下来，拌在饭里喂它；秋天收了新米，第一碗饭也先给狗尝。黄狗也乖，从不乱吠，更不闯祸，白天趴在门口晒太阳，晚上就守在院角，有陌生人靠近，它才低低地叫两声，提醒邹翁。陈娘子也喜欢它，常给它梳理毛发，夏天还会在它窝里铺上新的稻草。
可这样安稳的日子，却被一场意外打破了。那年秋收，邹翁种的稻谷收成不好，交完租子，家里就没剩多少粮了。村里的地主催得紧，说要是年底还交不上欠的租子，就把他告到官府。邹翁急得团团转，四处借钱，可邻里们也都不宽裕，没借到多少。转眼到了年底，租子还是没凑齐，地主果然把他告了。县衙的差人来了，把邹翁锁走，关进了大牢。
陈娘子急得直哭，可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每天去牢里送点饭，盼着邹翁能早点出来。黄狗见不到邹翁，每天都趴在院门口，朝着县衙的方向望，有时候还会沿着路往县衙跑，跑一段又回来，像是在找邹翁。夜里，它也不回窝，就守在门口，时不时地呜咽几声，听得陈娘子心里更难受。
就这样过了十多天，陈娘子东拼西凑，终于借到了钱，把欠的租子交上了，邹翁这才被放了出来。出狱那天，天已经快黑了，刮着冷风，邹翁裹紧了衣服，急匆匆地往家赶。他心里惦记着妻子，也惦记着那条黄狗。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邹翁就看见一个黄色的影子从院里冲了出来——是黄狗！黄狗看见他，兴奋得不得了，尾巴摇得像朵花，嘴里“汪汪”地叫着，一路跑到他跟前，围着他转来转去，还用前爪去扒他的衣服。邹翁心里一暖，蹲下来想摸它的头，可没等他碰到，黄狗一激动，爪子不小心勾住了他的衣襟，“刺啦”一声，衣服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邹翁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他刚从牢里出来，本就觉得晦气，现在衣服又被狗撕破，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火气。他站起来，踢了黄狗一脚，骂道：“你这畜生，瞎折腾什么！”黄狗被踢得往后退了几步，委屈地看着他，夹着尾巴，不敢再靠近。
回到家，陈娘子见他回来了，又喜又悲，赶紧给他端热水洗脸。邹翁坐在桌边，脸色还是不好，对陈娘子说：“我刚出狱，这狗就把我衣服撕破，真是不祥之兆。我看这狗留着也没用，正好辽山寺在盖房子，需要犒劳工匠，不如把它杀了煮了，再买五斗面，一起送到寺里去，也算是积点德。”
陈娘子听了，心里舍不得，说：“这狗跟了咱们这么久，通人性得很，杀了多可惜啊？要不还是算了吧。”可邹翁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坚持要杀狗。陈娘子拗不过他，只能点头答应。
第二天一早，陈娘子把黄狗唤到跟前，黄狗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里满是不安，紧紧地贴着陈娘子的腿。陈娘子心里难受，别过脸，不忍心看。邹翁拿起绳子，把黄狗绑了起来，黄狗没有挣扎，只是低低地呜咽着，看着邹翁，眼里像是含着泪。邹翁咬了咬牙，举起刀，很快，黄狗就没了声息。
陈娘子把狗肉煮好，装在一个大盆里，又买了五斗面，装在袋子里。邹翁让家里的小童背着面，自己提着装狗肉的盒子，往辽山寺去。辽山寺在城外的山上，离城里有几里路，邹翁一路走，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可转念一想，不过是一条狗，也就没再多想。
到了辽山寺门口，就看见一个僧人站在那里等着。那僧人是寺里的住持，法号慧明。慧明见了邹翁，赶紧迎上来，神色严肃地说：“施主，你手里的盒子先别打开，我问你，你是不是带着狗肉和五斗面来的？”
邹翁听了，心里一惊，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疑惑地问：“大师，您怎么知道？我从没跟人说过啊。”
慧明叹了口气，说：“施主，你先跟我到堂上坐，这件事我说出来，你恐怕会悲痛不已，但若是不说，我就辜负了托梦之人。”邹翁跟着慧明走进寺里，来到堂上坐下，心里满是疑惑，不知道慧明要说什么。
慧明坐定后，缓缓地说：“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老者，自称是你的父亲。老者说，他生前因为太过贪恋尘世的财物，死后无法超脱，只能托生为你家的黄狗。所以你每次从外面回来，它都会出来迎接你，因为它心里还惦记着你这个儿子。这次你从牢里出来，它太高兴了，不小心把你的衣服撕破，可你却因此动了杀心，和你妻子商量着把它杀了，用来犒劳工匠。”
“老者还说，虽然它死了，也算是摆脱了畜生的身体，可它实在不忍心遭受被屠宰的痛苦，希望我能帮它求求情，让它少受点罪。另外，老者还说，他生前攒了一些银子，偷偷埋在你家灶膛外面的地下，怕被人偷走，所以托生为狗后，每天夜里都睡在那个地方，守着银子。他让我提醒你，赶紧把银子挖出来，用一部分做场佛事，帮他超度，积攒冥福，剩下的银子，足够你们夫妻俩过日子了。”
邹翁听着慧明的话，像是被雷击了一样，愣在那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想起父亲去世前的样子，父亲确实是个节俭的人，总说要攒点钱，让他以后的日子好过些。他又想起黄狗的种种：每次他回家，黄狗总是第一个出来迎接；他坐牢的时候，黄狗每天守在门口等着；昨天他踢黄狗的时候，黄狗那委屈的眼神……原来，那条通人性的黄狗，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托生的！
邹翁越想越悲痛，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爹，是我不好，是我糊涂，我不该杀你，我对不起你啊！”慧明在一旁，看着他悲痛的样子，也叹了口气，安慰道：“施主，事已至此，再悲痛也无济于事。你还是先把你父亲的尸骨好好安葬，再按照他的嘱咐，挖出银子，做场佛事，帮他超度，也算是尽了你的孝心。”
邹翁慢慢平复了情绪，对慧明磕了个头，说：“多谢大师告知我真相，我一定会按照我父亲的嘱咐去做。”他想起黄狗确实每天夜里都睡在灶膛外面，之前他还觉得奇怪，现在才明白，父亲是在守着那些银子。
邹翁让人把装狗肉的盒子打开，看着父亲的尸骨，心里又是一阵悲痛。他请寺里的僧人帮忙，在寺后的山坡上选了一块地方，把父亲的尸骨好好安葬了，还立了一块小小的木碑，上面写着“先父邹公之墓”。
安葬好父亲后，邹翁急匆匆地赶回家里，直奔灶膛而去。他让陈娘子拿来铁锹，在灶膛外面的地下挖了起来。挖了没一会儿，铁锹就碰到了硬东西，他赶紧小心地挖开泥土，果然看到一个陶罐，打开陶罐，里面装满了银子，和父亲在梦里说的数量一模一样。
陈娘子见了，又惊又喜，也明白了之前黄狗的反常举动，心里满是愧疚。邹翁拿着银子，再次来到辽山寺，找到慧明，说要做一场水陆法会，帮父亲超度。慧明答应了，选了个吉日，在寺里举办了隆重的水陆法会，诵经祈福，帮邹翁的父亲超度亡灵。
法会结束后，邹翁用剩下的银子，买了些田地，又盖了几间新屋。他和陈娘子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可他再也没有养过狗。每次路过辽山寺，他都会去寺后的山坡上，给父亲的墓添点土，烧点纸钱，想起自己当初的糊涂，心里总会涌起一阵愧疚。
这件事很快就在新昌县传开了，人们都说邹翁的父亲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算托生为狗，也惦记着儿子；也说邹翁知错能改，是个孝顺的儿子。从那以后，新昌县的人都更加敬畏生命，再也不敢轻易伤害家里的牲畜，生怕会犯下像邹翁那样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