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城西的文昌巷里,住着个叫贾奉雉的书生。此人打小就显露出过人的才思,七岁能诗,十岁能文,到了弱冠之年,更是凭着一手清丽卓绝的文章名满平凉,连府学的教谕都常对人说:“平凉文脉,全在奉雉身上了。”可偏偏造化弄人,他年年去考科举,从童生试到乡试,次次都名落孙山。春去秋来,转眼已是三十出头,昔日和他一同读书的同窗,要么捐了个小官上任,要么弃文从商赚了家业,只有贾奉雉还守着那间漏雨的书房,案头堆着厚厚一叠写满批注的文稿,纸页都泛了黄。
这年深秋的一个午后,贾奉雉揣着刚写好的两篇时文,想去城外的柳泉寺找老友杨秀才切磋。刚出城门,就见道旁的老槐树下坐着个书生,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腰间系着一块墨玉佩,风吹过衣袂,竟有种说不出的飘洒气度。那书生见贾奉雉过来,主动起身拱手,声音清朗朗的:“这位兄台看着面熟,莫不是平凉城里大名鼎鼎的贾奉雉先生?”
贾奉雉一愣——他虽有名气,却只在读书人圈子里流传,寻常路人很少叫得出他的名字。他忙拱手回礼:“不敢当‘大名鼎鼎’四字,在下正是贾奉雉。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姓郎,单名一个‘玉’字,不过是个云游四方的穷秀才。”郎玉笑了笑,目光落在贾奉雉手里的文稿上,“看先生这模样,是要去寻人防文?不瞒您说,我久闻贾先生才名,正想讨教一二。”
贾奉雉本就爱和同道中人论诗论文,见郎玉谈吐不俗,又对自己颇为敬重,便邀他一同回府。到了家,他忙让老仆沏了茶,从案头翻出自己最得意的几篇课艺——有议论孔孟的策论,有摹写山水的赋文,还有两篇模拟乡试的时文,递到郎玉面前:“拙作粗陋,还请郎兄不吝赐教。”
郎玉接过文稿,逐篇细细读起来。他读得极快,却不潦草,时而皱眉,时而点头,读到兴起时还轻轻叩击桌面。贾奉雉坐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些稿子他改了不下十遍,连杨秀才都赞“字字珠玑,有韩柳风骨”,他盼着郎玉能说出几句认可的话。
可等郎玉把文稿放回桌上,脸上却没什么赞许的神色,只淡淡道:“先生的文章,若是应付府学的小考,拿个第一绰绰有余;但要想在乡试那样的大场里中榜,就算是排到榜尾,也够不上资格。”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贾奉雉心里发凉。他攥着衣角,声音有些发紧:“郎兄这话,我不敢苟同。但既然你这么说,想必有你的道理——还请指点,我该如何改进?”
郎玉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慢悠悠道:“天下事,都逃不过‘高’与‘低’二字。你踮着脚去够那些高远的东西,自然难;可若是弯下腰,去将就那些眼前的东西,就容易多了。这话,还用我明说吗?”说着,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摸出几篇翻得卷边的文稿,指着上面的作者名:“你看这两个秀才,一个姓王,一个姓王,还有他们写的这两篇时文,就是眼下科场里最吃香的路子。”
贾奉雉拿过文稿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两个姓王的秀才,他早有耳闻——一个专写些阿谀奉承的套话,一个只会堆砌典故、凑字数,是平凉读书人圈子里人人鄙弃的“俗儒”。再读他们的文章,满纸都是“圣主英明”“臣当尽忠”的空话,句式呆板,立意浅俗,连个新鲜的比喻都没有。他把文稿扔回桌上,忍不住笑了:“郎兄,你这是在取笑我?做学问、写文章,最要紧的是‘不朽’二字——就算是做一道八珍盛宴,也得让天下人觉得‘配得上’,而不是觉得‘太油腻’。像这样为了功名投机取巧,就算将来当了大官,入了台阁,也是个品行低贱的人,我不屑为之。”
郎玉放下茶盏,脸色也正经起来:“先生这话就错了。文章写得再美,若是没人认可、没人传扬,那和废纸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打算抱着这些文稿过一辈子,那当我没说;可你要是还想考科举,就得想明白——考场里那些主考官、同考官,哪个不是靠写这种‘俗文’爬上来的?你觉得你的文章好,可他们没读过你这种路子,难道会为了你,特意换一副眼睛、换一副心肠来读吗?”
贾奉雉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郎玉说的是实话——去年乡试,他写了一篇论“民生疾苦”的策论,自认为字字恳切,可放榜时连个副榜都没沾到。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道主考官最不喜“悲戚之调”,说他“格局太小,只知民间琐事,无庙堂之气”。此刻听郎玉一提,那些委屈和不甘又涌了上来,他垂着头,半晌没出声。
郎玉见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叹道:“还是少年人的心气盛啊!罢了,话我说到这儿,你自己慢慢想。”说罢,拱了拱手,转身出了门,青布长衫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巷口。
这年秋天,贾奉雉又一次进了乡试考场。他还是按自己的路子写了文章,放榜时依旧落第。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躺了三天。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秋风刮得窗棂呜呜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郎玉的话总在耳边转——“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文章虽美,贱则弗传”。他猛地坐起来,从箱底翻出郎玉当初给他看的那两篇“俗文”,咬着牙读起来。可刚读了几行,就觉得眼皮发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像灌了铅——那些呆板的句式、空洞的辞藻,实在让他提不起精神。他把文稿扔到一边,心里又慌又乱:到底是该守着自己的“风骨”,还是该听郎玉的话,去“将就”科场?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三年,又到了乡试的年份。这天清晨,贾奉雉正对着镜子发愁——鬓角已经添了几根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纹,可他还是个连举人都没中的秀才。忽然听到院门外有人喊他的名字,开门一看,竟是郎玉。
三年不见,郎玉还是老样子,青布长衫,墨玉佩,连笑容都没变。他几步跨进院子,拍着贾奉雉的胳膊:“奉雉兄,别来无恙?我算着日子,你该进考场了,特意来给你送份‘大礼’。”
贾奉雉又惊又喜,忙把他让进书房,沏了最好的茶。郎玉从行囊里摸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七个题目——都是根据历年乡试真题猜的“热点题”,递给贾奉雉:“你照着这七个题目,各写一篇时文,我帮你看看。”
贾奉雉不敢怠慢,当天就闷在书房里写文章。他尽量往“俗文”的路子上靠,少写自己的见解,多堆些套话典故。第二天把文稿交给郎玉,郎玉读了一遍,摇着头扔回来:“不行不行,还是有你自己的影子,太‘雅’了,考官不爱看。重写!”
贾奉雉只好重写,这次写得更“俗”,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可郎玉看了,还是不满意,又挑了一堆毛病:“这里的典故用错了,该用‘周公辅政’,不是‘伊尹放太甲’;还有这句,太直白了,得绕个弯子,说‘圣主垂拱而治,臣当鞠躬尽瘁’才行。”
贾奉雉被改得没了脾气,心里也来了气——你不是说要“将就”吗?那我就“将就”到底。他翻出自己往年落榜的文稿,从里面挑那些写得最潦草、最敷衍,甚至有些语句不通、辞藻堆砌的句子——都是他当初为了应付老师检查,胡乱写的“废句”,连自己都羞于见人。他把这些句子剪下来,像拼积木一样连缀成文,凑够了七篇,故意皱着眉递给郎玉:“郎兄,我实在写不出‘好’文章了,就写了这些,你看看吧。”
没想到郎玉接过文稿,读着读着,眼睛亮了起来,拍着桌子叫好:“对!就是这个味儿!得之矣!”他把文稿塞回贾奉雉手里,“你把这些文章背下来,记死了,进考场就照着重写,千万不能忘。”
贾奉雉愣了,拿着文稿哭笑不得:“郎兄,我跟你说实话,这些话都是我瞎编的,没一句是从心里想的,转头就忘。就算你逼着我背,就算被人用鞭子抽,我也记不住啊。”
郎玉却不慌,走到书桌前坐下,指着文稿:“你不用急,我有办法。你现在把这七篇文章,从头到尾给我读一遍,慢点儿读,读清楚。”
贾奉雉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读。读完一遍,郎玉突然站起来,指着他的后背:“把衣服脱了,袒着背。”贾奉雉一愣,还是照做了——他的后背晒得有些黑,脊梁骨很直。郎玉从怀里摸出一支朱砂笔,蘸了墨,在他后背上飞快地画了一道符——符画得很复杂,弯弯曲曲的,像一串看不懂的字。画完,他把笔一收,笑着说:“行了,有这道符在,你不用再看别的书了,进考场准能记住。”
贾奉雉摸了摸后背,符画在上面,滑溜溜的,用水洗也洗不掉,像是长在了肉里。他心里半信半疑,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听郎玉的。
转眼到了乡试的日子。贾奉雉进了考场,拆开试卷一看,眼睛都直了——上面的七个题目,和郎玉当初给的一模一样!他拿起笔,想回忆自己之前写的“正经文章”,可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唯独那些他胡乱拼凑的“废句”,一句一句清清楚楚地冒出来,像刻在了脑子里。
可真要下笔时,贾奉雉又犹豫了。他看着纸上的格子,手都在抖——这些话粗鄙浅俗,甚至有些不通顺,他要是写上去,传出去,平凉的读书人该怎么看他?他想改几个字,把句子理顺些,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更好的词,那些“废句”像生了根,怎么也改不动。眼看太阳快落山了,考场里的考生都陆续交卷了,他没办法,只能咬着牙,照着脑子里的句子,一字不差地抄了下来,交了卷。
出了考场,就见郎玉在门口的老槐树下等着,手里还拿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烧饼。他迎上来,笑着问:“怎么出来这么晚?是不是又在里面琢磨‘风骨’了?”
贾奉雉红着脸,把考场里的事说了一遍,又拉着郎玉的手:“郎兄,你快把我后背上的符弄掉吧,有这东西在,我心里不踏实。”
郎玉让他转过身,看了看他的后背,笑着说:“不用弄了,符已经没了。”贾奉雉伸手一摸,后背光溜溜的,那道朱砂符真的不见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他再回忆考场里写的文章,只觉得恍恍惚惚,像做了一场梦,好多句子都记不清了。
他心里又惊又奇,忍不住问:“郎兄,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郎玉却不回答,只笑着反问:“我要是自己想考科举,早就中了,还用得着帮你?”说着,他邀贾奉雉明天去他的住处做客,“我住城外的土地庙,明天你过来,我有要事跟你说。”贾奉雉点了点头,答应了。
可等郎玉走了,贾奉雉回到家,翻出自己抄录的考场文稿(他出考场后,凭着模糊的记忆,把文章抄了下来),越看越难受。这篇文章,没有一句是他真心想写的,满纸都是投机取巧的俗套话,和他平日里鄙夷的那些“俗儒”没什么两样。他坐在书桌前,心里堵得慌,像压了一块石头——他不想再见郎玉了,也不想再想科举的事了。第二天,他没去土地庙,收拾了几件衣服,蔫头耷脑地回了家。
又过了一个月,乡试放榜的日子到了。贾奉雉本来不想去看,可老仆硬拉着他去了府城的榜前。挤在人群里,他低着头,不敢往上看,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贾先生!中了!你中了经魁!第五名!”
贾奉雉猛地抬头,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红榜上,“贾奉雉”三个字赫然在列,排在第五位,是实打实的“经魁”(乡试前五名统称“经魁”)。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三十年寒窗,他终于中举了。
可等他回到家,再拿出那篇考场文稿,眼泪又收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心慌。他读着那些俗套的句子,只觉得脸上发烫,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他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这篇文章传出去,我还有脸见天下的读书人吗?还有脸说自己是‘为文求不朽’吗?”
正惭愧着,院门外传来了郎玉的声音。贾奉雉忙把文稿藏起来,开门迎他。郎玉手里提着一壶酒,笑着走进来:“恭喜啊,贾经魁!求中就中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贾奉雉叹了口气,拉着他坐下:“郎兄,不瞒你说,我现在心里比落榜还难受。我这就像用金盆玉碗装了狗屎,传出去,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同人?我想好了,等把家里的事交代清楚,就去山林里隐居,再也不出来了。”
郎玉听了,眼睛亮了:“你能这么想,倒是有几分悟性。不过,你说的‘隐居’,怕是没那么容易——要是你真能放下这世间的一切,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跟着他,不仅能长生不老,就算是流传千年的名声,也不值得留恋,更何况是这偶然得来的富贵?”
贾奉雉一听“长生不老”,心里动了——他本就对世俗功名没了念想,若是能去山林里修仙问道,倒也是个好去处。他留郎玉在家住了一晚,反复琢磨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对郎玉说:“我想好了,跟你走!”他没告诉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只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写着“吾志在山林,勿念”,就跟着郎玉出了门。
两人一路往西南走,越走山越密,路也越难走。走了大约半个月,眼前出现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山峰中间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府,洞口飘着淡淡的云雾,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鸟鸣声。郎玉指着洞府:“到了,里面就是我师父住的地方。”
进了洞府,里面竟是另一番天地——没有想象中的黑暗潮湿,反而亮堂堂的,洞顶有天然的石缝,阳光从石缝里照进来,洒在地上的青苔上,像撒了一层碎金。洞府深处有一间石屋,石屋前的石台上,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穿着粗布道袍,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一串木珠。
郎玉拉着贾奉雉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师父,弟子把贾奉雉带来了。”
白胡子老头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贾奉雉身上,声音慢悠悠的:“来得倒是早。”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修仙了,求师父收下他。”郎玉又行了一礼。
老头点了点头,看着贾奉雉:“你既然来了,就得把‘自己’彻底忘了——你的名字、你的家、你的功名,还有你的身子,都得放到心外去。做得到吗?”
贾奉雉忙点头:“弟子做得到。”
老头没再多说,挥了挥手。郎玉拉着贾奉雉,往洞府深处走,走到一间石院门口:“你就住在这里,我给你拿些吃的,你好好在这里修行,别到处乱跑。”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块黑乎乎的饼,递给贾奉雉,“这是‘辟谷饼’,吃一块能顶三天饿,你省着点吃。”交代完郎玉便转身离开了,石院的门“吱呀”一声合上,却没有门闩——正如贾奉雉后来细看时发现的,这院子的门窗都只有框架,没有扉棂,风穿堂而过时,带着山间草木的清冽气息。
他走进石屋,里面果然如郎玉所说,只有一张石几、一张石榻,榻上铺着一层晒干的茅草,摸上去松软干燥。贾奉雉解了鞋,坐在榻上,看着洞顶漏下的阳光慢慢移动,心里竟出奇地平静——没有了科场的焦虑,没有了对“俗文”的羞愧,连对妻儿的惦念,也淡得像一层雾。直到日头偏西,肚子隐隐发饿,他才想起郎玉留下的辟谷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饼子入口微苦,嚼着嚼着,却渗出清甜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肚子里的饥饿感瞬间就消了,连带着浑身都松快起来。
他索性脱了外衣,躺在石榻上闭目静坐。不知过了多久,鼻尖萦绕起一股淡淡的清香,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香,倒像是雨后泥土混着松针的味道,清清爽爽地钻进肺里。他试着沉下心,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那股清香就顺着鼻腔往下走,流过喉咙,漫过胸腔,最后沉到丹田;每一次呼气,又带着一丝浑浊的气息从嘴里吐出来。到后来,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脉络,像一条条细细的光带,在身体里慢慢流动,连平日里久坐积下的腰背酸痛,都悄悄散了。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受里时,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嗤啦、嗤啦”的声音,像猫爪子在抓木头,又粗又厉,打破了山间的寂静。贾奉雉心里一紧,悄悄走到石屋门口,从门框的缝隙往外看——只见院外的老松树下,蹲坐着一只斑斓大虎,虎头比他家的木盆还大,黄黑相间的皮毛油光水滑,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盯着石屋的方向。
他吓得后背一凉,腿肚子都软了——长这么大,他只在画里见过老虎,哪里见过活的?正想躲回榻上,忽然想起白胡子师父说的“将此身并置度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住神,转身走回石榻,继续闭目静坐,手里紧紧攥着茅草,心里默念:“这是师父的考验,是幻境,别怕,别怕……”
那老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悠悠地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从没有门扉的院门走进来,一步步靠近石屋。贾奉雉能听到它粗重的呼吸声,能闻到它身上那股腥臊的气味,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影子投在石屋的地上,把阳光都挡住了。老虎走到石榻边,低下头,鼻子凑到贾奉雉的脚边、腿边,“咻咻”地嗅着,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毛乎乎的耳朵擦过他的膝盖。贾奉雉闭着眼,牙齿咬得咯咯响,却硬是没动一下。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咯咯”的鸡叫,像是有鸡被绳子捆住,挣扎时发出的哀鸣。老虎耳朵一动,猛地抬起头,不再管贾奉雉,转身“嗖”地一下蹿出石屋,往院外奔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贾奉雉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的汗把茅草都浸湿了。他瘫坐在榻上,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来——这“考验”,比考科举可难多了。
又静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洞顶的石缝里透出淡淡的月光,洒在石屋的地上,像铺了一层薄霜。忽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伴着一股浓烈的兰麝香气——不是山间的草木香,是城里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味。贾奉雉心里一动,还没睁眼,就感觉有人走到榻边,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柔柔软软的声音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奉雉,我来矣。”
这一声,像羽毛挠在心上,连带着说话时口气里的脂粉香,都熟得不能再熟。贾奉雉的眼皮颤了颤,却还是闭着眼,心里默念:“是幻术,是师父的考验,不能信。”
那声音又低低地问了一句:“你睡着了吗?”
这一次,贾奉雉听得更清楚了——这声音,分明就是他妻子的声音!他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就睁开眼。他想起离家时留的那张字条,想起儿子才七八岁,还在换牙,说话漏风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软了大半。可他又想起师父的话,想起自己要“弃身外之物”的决心,咬了咬牙,还是没动,连呼吸都刻意放平稳了。
那女子见他没反应,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声音里带了点嗔怪:“鼠子动矣!”
“鼠子动矣”这四个字,像一道雷,劈得贾奉雉瞬间睁开了眼——这是他和妻子之间的私房话。当年他们刚成亲时,和家里的丫鬟住隔壁,夜里想亲近,又怕被丫鬟听见,就私下约了个暗号:只要妻子说“鼠子动矣”,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事儿,除了他们夫妻俩,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猛地坐起来,借着月光一看,榻边站着的女子,果然是他的妻子!她穿着平日里那件青布夹袄,头发还是他离家前帮她挽的发髻,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贾奉雉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都在抖:“你……你怎么会来这儿?这地方这么偏,你是怎么找来的?”
妻子被他抓着手,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委屈地说:“是郎先生让来的。他说你在山里太冷清,怕你想家,就找了个老婆婆,领着我走了半个多月,才到这儿。”说着,她靠在贾奉雉的肩膀上,带着哭腔抱怨,“你也是,走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留一张字条,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天天在家哭,儿子也总问‘爹去哪儿了’……”
贾奉雉听着,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他抱着妻子,拍着她的背,温声细语地安慰了好半天,说自己是来修仙,是为了将来能和她、和儿子长久相守,妻子这才破涕为笑,依偎在他身边,说起家里的琐事——儿子又长高了,邻居杨秀才来看过他们好几次,还送了两斗米。
两人久别重逢,话越说越多,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洞顶的月光都移到了石屋的另一边。忽然,院墙外传来一阵严厉的呵斥声,声音苍老,是白胡子师父的声音:“孽障!竟敢私带凡人入山,破他修行!”
这声音一落,妻子吓得一哆嗦,猛地从贾奉雉怀里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说:“不好,是师父来了!我躲哪儿啊?”石屋里空荡荡的,除了石几石榻,连个柜子都没有。她急得团团转,眼瞅着院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干脆一咬牙,转身就往石院外跑,踩着月光,翻过院角那道不高的短墙,没了踪影。
贾奉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郎玉被一个青衣童子拽着胳膊,从院门外拖了进来。郎玉的青布长衫皱巴巴的,头发也乱了,脸上还有几道红印子,像是被人打过。白胡子师父跟在后面,脸色铁青,走到石榻前,指着贾奉雉,又指着郎玉,气得手都抖了:“我教你看好他,让他断尘缘、静修行,你倒好,竟敢把他的妻子引来!你这是毁他道基,也毁你自己的修行!”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细的木杖,对着郎玉的后背就打了下去,“啪、啪”几声,郎玉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躲,只低着头说:“师父,是弟子错了,弟子见他修行时总念着家,就想让他们见一面,断了念想,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白胡子师父气得把木杖扔在地上,“他本就尘缘未断,你这一弄,他的心更乱了!留着他也修不成仙,你带他走,从此别再踏进来一步!”
郎玉不敢多说,捡起木杖,递给师父,然后走到贾奉雉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小声说:“奉雉兄,对不住,是我害了你。师父脾气倔,咱们先出去,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贾奉雉看着郎玉通红的后背,又想起刚才妻子慌张逃跑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跟着郎玉从短墙翻了出去。出了洞府,山风一吹,他才发现,刚才在石院里觉得“近在咫尺”的家,竟在山脚下的平地上,远远望去,只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妻子身子弱,走山路慢,肯定还在半路上。”贾奉雉心里着急,跟郎玉说了一声,就顺着下山的小路往山下跑。郎玉在后面喊:“路上小心,若是想通了,还能来找我!”他没回头,只挥了挥手,脚步没停。
跑了约莫一里多路,山路渐渐平缓,前面出现了一片熟悉的农田——是他们村外的麦地!贾奉雉心里一喜,加快脚步往村里走。可越走近,他越觉得不对:村口那棵老槐树,他离家时才碗口粗,现在竟长得两人都抱不过来;他家门口的那道木栅栏,原本是新劈的杉木,现在却朽得只剩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柱子,院子里的房子也塌了大半,只剩下正屋的几根梁木,用茅草盖着,看着破破烂烂的,和他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村里的路上走着几个老人和小孩,穿着粗布衣裳,见了贾奉雉,都停下来打量他,眼神里满是陌生——他认识的那些邻居,张大叔、李二婶,一个都没看见。贾奉雉心里发慌,这才想起郎玉说的“修仙不知年月”,难不成他在山里只待了一天,山下已经过了很久?
他不敢贸然回家,走到村口的一个茶摊前,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正坐在那儿喝茶,忙走过去,拱手行礼:“老丈您好,请问您知道贾奉雉家在哪儿吗?我是他的旧友,从外地来寻他。”
老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不远处那座破房子:“那就是贾家。说起来,这贾家还有段奇事呢!我跟你说说——相传啊,这贾奉雉当年中了举人,刚放榜没几天就不见了,说是去山里隐居了。他走的时候,儿子才七八岁,叫贾槐,还是个小不点。后来贾槐长到十四五岁,他媳妇,也就是贾奉雉的妻子,突然就睡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跟死人似的,可身子还是热的。贾槐是个孝子,天天给她擦身、换衣服,夏天怕她热,冬天怕她冻,一直守着。后来贾槐家道中落,穷得揭不开锅,把家里的房子拆了卖木料,就剩正屋那几根梁,用茅草盖着挡雨。直到上个月,他媳妇突然醒了!一醒就问‘奉雉呢’,说自己才睡了一天。你算算,从贾奉雉走,到现在,都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贾奉雉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看着老头,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在山里明明只待了一天,怎么山下就过了一百年?他的儿子贾槐,当年才七八岁,现在怕是早就不在了;他的妻子,睡了一百年,醒来时,该有多孤单?
“老丈,”贾奉雉稳了稳神,声音发哑,“实不相瞒,我就是贾奉雉。”
老头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来,指着贾奉雉,眼睛瞪得溜圆:“你……你是贾奉雉?你都失踪一百多年了,怎么还这么年轻?你不是人,是鬼?”说着,转身就要往村里跑,嘴里还喊着“贾奉雉回来了!是鬼!”
贾奉雉忙拉住他,把自己在山里遇到郎玉、去洞府修仙、妻子来寻他、被师父赶下山的事,捡要紧的说了一遍。老头半信半疑,直到贾奉雉说出当年村里的几件旧事——比如张大叔家的牛丢了,是他帮忙找回来的;李二婶的女儿出嫁,是他写的婚书——老头这才信了,颤巍巍地说:“没错,没错,这些事只有当年的老人才知道,你真是贾奉雉!我这就带你去找你家后人!”
老头拉着贾奉雉,往村里走。没走几步,就见一群人往这边跑,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头发都白了,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后面跟着几个中年男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老头指着贾奉雉,对那五十多岁的老头说:“祥儿,快过来!这是你太爷爷,贾奉雉!他回来了!”
那叫“祥儿”的老头,是贾奉雉的次孙贾祥。他盯着贾奉雉看了半天,又看了看旁边的破房子,皱着眉说:“太爷爷?我太爷爷失踪的时候,我爹才十几岁,您怎么比我还年轻?别是骗子吧?”
正吵着,人群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老妇人被两个中年妇女扶着,慢慢走过来。她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夹袄,正是贾奉雉的妻子。她一看见贾奉雉,眼睛就亮了,挣脱开扶着她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抓住贾奉雉的手,眼泪哗哗地掉:“奉雉,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睡了一百年,一醒就找你,他们都说你不在了,我不信……”
贾奉雉看着妻子苍老的脸,再想想山里见到的、那个年轻模样的她,心里又酸又疼,抱着她,眼泪也掉了下来:“是我,我回来了,让你受苦了。”
贾祥见老妇人认了人,这才信了贾奉雉的身份,忙招呼着家里人,把他们往自己家领。贾奉雉跟着走,才知道——他的儿子贾槐,在几十年前就去世了;长孙贾福,也在前几年没了;现在家里最大的,就是次孙贾祥,已经五十多岁了,家里有两个儿子,几个孙子、孙女,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庄稼人,说话带着土话,连字都认不全。
贾祥家的房子很小,三间土坯房,里面黑乎乎的,地上铺着干草,墙角堆着农具。贾奉雉和妻子住进去,挤在里间的小炕上,炕上铺着一张破席子,盖的被子又薄又硬,还带着一股霉味。白天,家里的大人孩子都围过来看他,七嘴八舌地问“太爷爷在山里吃什么”“山里有老虎吗”,说话时唾沫星子横飞;晚上,孩子哭、大人吵,还有猪牛羊的叫声,吵得他根本睡不着——他在山里住惯了清净,哪里受得住这个?
更难受的是吃饭。贾祥家穷,一天两顿饭,顿顿都是杂粮粥,就着咸菜,偶尔蒸个红薯,就算是好的。贾奉雉在山里吃辟谷饼,胃口早就小了,倒还能应付;可他妻子醒了之后,身子虚,总觉得饿,却总也吃不饱。好在长孙媳妇吴氏,是以前村里一个读书人的女儿,识些字,懂些规矩,知道贾奉雉是长辈,每天都会偷偷从家里拿个窝头,或者煮个鸡蛋,送过来给他们吃,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从不多问。
可贾祥一家,待他们就越来越冷淡了。刚开始还能顿顿给粥喝,后来就三天两头忘了送饭,有时候贾奉雉去问,贾祥的媳妇还会翻着白眼说:“家里就这点粮,自己都不够吃,哪还有闲饭给外人?”贾祥也不说话,就蹲在门槛上抽烟,装没听见。
村里的人听说“失踪一百年的贾奉雉回来了”,刚开始天天来围观,有人还请他去家里吃饭,想听听山里的事。可贾奉雉不善说那些“奇遇”,只会说些读书人的话,村里人听着没意思,慢慢就不来了。只有吴氏,还时常过来看看,送些针线、布料,帮着缝补衣服。
住了半个多月,贾奉雉实在受不了了。他拉着妻子的手说:“我真后悔当初下山,可现在也回不去了。没办法,只能再捡起老本行——考科举。我就不信,凭着我的学问,还不能挣个功名,让你过上好日子。”
妻子点了点头,眼泪掉下来:“你去哪,我就去哪,我跟着你。”
第二天,贾奉雉就带着妻子,搬到了村东头的一间破庙里,收拾出一间小屋子,开了个私塾,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收些粮食当学费。他在山里修行过,脑子比以前更清楚,讲课条理分明,连最调皮的孩子都能听进去。没过多久,周围村子的人都把孩子送来,私塾渐渐有了名气,家里的粮缸也慢慢满了起来。
这年冬天,县里举行童生试,贾奉雉想起自己虽中过举人,却因当年遁走未入仕,如今身份仍是“废举”,便索性以童生身份报名应试。他握着笔,不再纠结“风骨”与“俗套”——山里修行让他心境澄明,既懂了科场规则,又没丢了文墨底子,写出来的文章既有俗套的“合时宜”,又藏着旁人读不懂的清透骨血。放榜时,他毫无悬念地考了县试第一,入了邑庠(县学)。县太爷读了他的文章,连连称奇,说“此等文字,既有烟火气,又有青云志”,不仅亲自召见他,还送了二十两银子、两匹绸缎,叮嘱他“好好读书,将来必成大器”。
有了县太爷的看重,贾奉雉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他用县太爷给的银子,在私塾旁边买了两间瓦房,把妻子接过去住,屋里添了新的桌椅、被褥,再也不用挤破庙、盖破席。贾祥听说后,一改之前的冷淡,提着一篮子鸡蛋,带着儿子找上门来,脸上堆着笑:“太爷爷,您现在出息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晚辈啊。之前家里穷,对您照顾不周,您别往心里去。”
贾奉雉看着他谄媚的样子,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淡淡说:“过去的事不用提。你当初供我和你太奶奶吃饭,花了多少粮、多少银,我心里有数。”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这钱够抵当初的耗费了,你拿回去。以后,各过各的日子就好。”
贾祥脸上的笑僵了,捏着银子,讪讪地走了。此后虽还会偶尔来蹭饭,见贾奉雉态度冷淡,也不敢多纠缠。
转年春天,贾奉雉把吴氏和她的小儿子贾杲接来同住。吴氏的丈夫(贾奉雉的长孙)早逝,大儿子守着家里的几亩薄田,小儿子贾杲聪慧,跟着贾奉雉读书,进步极快。贾奉雉待贾杲如亲儿子,不仅教他读书,还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吴氏也尽心照料贾奉雉夫妇的饮食起居,家里总算有了点“家”的样子。
日子安稳下来,贾奉雉便专心备考。他脑子清明,过目不忘,之前觉得晦涩的经书、难记的典故,如今一看就懂、一背就会。乡试时,他写的文章既合主考官的胃口,又藏着过人见识,一举中了解元;会试时,更是连闯三关,考中进士;殿试时,他当着皇帝的面,论“民生与吏治”,言辞恳切,条理清晰,被点了翰林,留在京城任职。
短短五年,贾奉雉从一个村塾先生,变成了京官,消息传回平凉,村里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失踪一百年的老头”,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贾祥一家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想进京找他,又怕他不认,只能在村里念叨“早知道当初好好待他”。
贾奉雉在京城站稳脚跟后,就把妻子、吴氏和贾杲都接了过去。他为官清廉,做人鲠直,见了不平事就敢说,见了权贵贪腐也敢弹劾,很快就得了个“贾青天”的名声。后来,他升了侍御,奉命出巡两浙——两浙是富庶之地,官员多有贪腐,皇帝派他去,就是看中他的刚正。
出巡两浙时,贾奉雉带着妻子、贾杲,坐着官船,沿着运河一路南下。沿途的官员听说“贾侍御来了”,都收敛了气焰,不敢再胡作非为。他查了几个贪赃枉法的知府、知县,把他们革职查办,还把追缴的赃银分给百姓,两浙的百姓都拍手叫好,给他立了生祠。
那时的贾奉雉,正是人生最风光的时候——官居五品,声名赫赫,身边有妻子相伴,有贾杲这个懂事的晚辈帮着处理杂事,府邸里虽不奢华,却也窗明几净,仆从齐全。可他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夜里睡不着时,他会想起山里的石屋、清冽的山风,想起郎玉说的“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泡沫一样,一戳就破。
果然,没过多久,祸事就来了。
贾祥有六个儿子,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无赖。之前见贾奉雉发达了,就借着“太爷爷是京官”的名头,在平凉城里作威作福——抢百姓的田宅,收小商贩的保护费,甚至调戏良家妇女。村里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忍着。有一次,贾祥的二儿子看中了邻村某乙刚娶的媳妇,竟带着几个地痞,光天化日之下把人抢回家,逼成了妾。某乙又气又恨,可家里穷,告不起官,只能找村里人凑钱,托人写了状纸,一路告到了京城,把贾祥父子的恶行,连同“借贾侍御之势作恶”的事,全告了上去。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朝堂上。那些被贾奉雉弹劾过的权贵,早就想找机会报复他,这下抓住了把柄,纷纷上奏章,说贾奉雉“治家不严,纵容晚辈为非作歹”“外装清廉,内藏祸心”,甚至有人说他“与地方恶势力勾结,贪赃枉法”。
贾奉雉接到消息时,正在杭州查案。他又气又急——他早就和贾祥断绝了往来,却没想到这些无赖晚辈,竟会借着他的名头作恶。他想上书辩解,可贾祥父子的恶行证据确凿,那些权贵又轮番弹劾,皇帝虽知道他刚正,却也架不住群臣施压,最终下了圣旨:将贾奉雉革职,打入大牢,彻查此事;贾祥及其次子,革去功名(贾祥靠着贾奉雉的关系,捐了个监生),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贾奉雉在大牢里待了整整一年。牢里阴暗潮湿,他虽没受刑,却也熬得面色蜡黄,头发白了大半。妻子隔着牢门来看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却反过来安慰:“没事,我没做亏心事,总会有清白的一天。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贾杲。”
可他等来的,不是“清白”,而是更重的判决——贾祥及其次子在牢里受不了苦,染了瘟疫,双双死了;那些权贵又借机发难,说贾奉雉“虽未直接作恶,却因身份牵连百姓,罪不可赦”。最终,皇帝下旨:贾奉雉免死,充军辽阳。
那时,贾杲已经考中了秀才,在京城里也小有名气,为人仁厚,不少官员都喜欢他。贾奉雉被押走前,把妻子和刚满十六岁的小儿子(贾奉雉到京城后,妻子给他生的)托付给贾杲:“我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来。你好好照顾你太奶奶和弟弟,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好官,别学我。”
贾杲红着眼眶点头:“太爷爷放心,我一定照看好家里。我等着你回来。”
贾奉雉跟着押解的差役,一路往北走。妻子坐着马车,跟在后面,哭了一路。走到海边时,贾奉雉看着茫茫大海,心里一片茫然——他这一生,求过文名,求过功名,求过修仙,最后却落得个充军的下场。他转头对妻子说:“十几年的富贵,还不如一场梦长。现在我才明白,郎玉说的没错,荣华场就是地狱。我比刘晨、阮肇,多造了这一场孽啊。”
正说着,远处的海面上,突然驶来一艘巨大的官船,船上鼓乐齐鸣,彩旗飘扬,站在船边的侍卫,穿着华丽的铠甲,个个面如冠玉,像天神一样。差役们见了,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那船很快就靠了岸,一个穿着青布长衫、腰间系着墨玉佩的人,从船上走下来——正是郎玉!他还是老样子,笑容飘洒,好像这几十年的时光,一点都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郎玉走到贾奉雉面前,笑着拱手:“奉雉兄,别来无恙?我来接你了,上船歇歇吧。”
贾奉雉又惊又喜,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以为再也见不到郎玉了。他不顾差役的阻拦,踉跄着扑过去,跟着郎玉往船上走。
妻子见他要走,急得从马车上跳下来,哭喊着:“奉雉!带我一起走!”她想往船上跑,可船已经开始离岸,越来越远。她看着贾奉雉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一急,竟纵身跳进了海里。
贾奉雉在船上看见,急得想跳下去救她,却被郎玉拉住:“放心,有人救她。”
果然,妻子刚跳进海里,就见一个青衣童子从船尾放下一条白练(白色的丝绸带子),像长蛇一样伸到海里,缠住她的腰,把她拉上了一艘小渔船。差役们在岸边又喊又追,可官船越走越快,鼓乐声、海浪声混在一起,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大海里。
押解的差役里,有个老差役认识郎玉——当年贾奉雉第一次去山里时,他曾远远见过郎玉一面。他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原来……他真的是仙人啊……”
贾奉雉站在船边,看着渐渐远去的海岸,心里百感交集。郎玉递给他一杯茶:“奉雉兄,这次跟我回去,可别再因尘缘动摇了。”
贾奉雉接过茶,呷了一口,清甜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当年在山里吃的辟谷饼。他看着郎玉,点了点头:“这次,我想通了。”
船帆鼓起,载着他,朝着云雾缭绕的远方驶去。海面上的鼓乐声,渐渐和山间的清风、石屋的月光,融在了一起——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异史氏曰:“世人都知陈大士在考场里,写好文章后反复吟诵,叹‘谁能懂我’,最后弃稿重写,所以考场的墨卷远不如他平日的文稿。贾奉雉当年因羞愧而遁走山林,本就有仙骨;可他偏偏又回到人世,为了一口饱饭、一身富贵,折损了自己的志向——贫贱这东西,真是能磨掉人的骨气啊!好在他最终醒悟,重回仙途,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若他一直沉溺在荣华里,最后怕是连魂魄都留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