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心口忽然涌上一股涩意，混着难以言喻的愧。
他想起当年把言云裹在襁褓里送走时，她也是这么小，软乎乎的一团，却被他为了解家的安稳，推到了陌生的环境里。
如今，这被他舍弃的亲闺女，却在替他护着他最宝贝的孙子，给了小臣他从未给过的温柔与踏实。
他看着言云抬手，轻轻揉了揉小臣的头，笑着应了吃桂花糕的提议，看着小臣立马露出雀跃的模样，拉着言云的手往厨房方向走，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留下廊下一地暖光。
解九爷站在原地，久久没动。手里的药方被攥得发皱，药香混着院角的桂花香飘过来，却压不住心底的沉。
他忽然觉得，言云要的那些条件，要小臣记在她名下，要解家的家主之位，甚至要他公开解连环的私账，都不算过分。
比起她此刻给小臣的安稳，比起她替他扛起的解家风雨，他那点所谓的“解家体面”，实在不值一提。
咳嗽声忽然涌上喉咙，他赶紧捂住嘴，硬生生把咳意压了回去，生怕惊扰了那远去的身影。
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立柱，慢慢转身往回走。脚步沉沉的，心里却忽然松了些——或许，把小臣交给言云，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对的一件事。
解九爷站在抄手游廊的拐角，藏在朱红立柱后，只当自己掩得严实，却不知他刚踏入院角的那一刻，识海里就传来三七窸窸窣窣的声音：
“言言！解九那老狐狸来了！就躲在柱子后面，手里还攥着个东西，不知道想干啥！”
言云正被解雨臣搭披肩的动作暖得心头发软，闻言眼皮都没抬，只在识海里淡淡应了句：“知道了，别管他。”
她指尖依旧轻轻揉着解雨臣的头，脸上的笑意没减半分，语气自然得像没察觉任何异样，“桂花糕听着就香，咱们快去吧，去晚了小心被分光了。”
解雨臣被说得急了，拉着她的手就往厨房走，小脚步子轻快，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立柱后藏着人。
言云被他拽着往前走，余光轻轻扫过那根朱红立柱，瞥见解九爷攥着药方的手紧了紧，身影藏得更靠后了些。
识海里的三七还在碎碎念：“他就站那儿不动，盯着你们呢！要不要我吓吓他？让他知道咱们早发现他了！”
“不用。”言云的声音依旧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他愿意看，就让他看。看看他当年舍弃的女儿，如今是怎么好好的活着的，也让他好好想想，三天后的祠堂，该怎么把那些话说明白。”
她没再关注解九爷的动静，任由解雨臣拉着自己往厨房走，耳边是孩子叽叽喳喳的话，鼻尖萦绕着渐渐飘来的桂花甜香。
而抄手游廊的拐角处，解九爷还在原地伫立，全然不知自己的“隐蔽”早已被看穿，只沉浸在那份混杂着愧疚与释然的情绪里，攥着皱巴巴的药方，久久未动。
识海里，三七撇了撇嘴，没再提议搞恶作剧，只扒拉着瓜子嘟囔：“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偷偷摸摸的。等黑瞎子和小麒麟回来，看他还敢不敢这么躲着看！”
言云失笑，没再接话，只专心跟着解雨臣的脚步往前走。她该好好想想要如何在谢九还活着时候多多捞点好处呢。
午时的日头正烈，院中的梧桐叶被晒得蔫蔫的，蝉鸣却愈发聒噪。言云刚哄睡了解雨臣——小家伙被“午睡能长高”的说法哄得乖乖躺好，临睡前还攥着她的衣角，嘟囔着要长到能摘到海边最高贝壳的高度。
嘱咐下人好生照看后，言云没多耽搁，径直往解九爷的院落走去。
她身形立在院门口，这般显眼的模样，早有眼尖的下人瞧见，飞快地跑去禀报。
解九爷刚处理完一叠盘口的文书，揉着发涩的眼眶歇了没片刻，就听见下人来报“大小姐求见”。
他心头猛地一震——这是言云来解家这几日，头一回主动找他。不敢有半分怠慢，忙吩咐：“快把大小姐请到书房，再泡一壶上好的红茶来，要温着的。”
午时的日头正盛，透过书房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下人应声退去，没多久便引着言云走进书房。雕花木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院外的喧嚣，屋内只剩案几上笔墨的清冽与即将漫开的茶香。
言云站在屋中，目光淡淡扫过解九爷，半晌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八仙桌边坐下。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红茶，茶汤琥珀色的光泽在杯沿流转，热气袅袅升起，她却没急着喝，只捏着杯耳，指尖轻轻摩挲。
解九爷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的木纹——这是言云来解家这几天，第一次主动找他，他甚至没敢歇口气，刚把盘口的账目核对完，就等着她来。
见她端着茶杯却没喝，只拿眼神淡淡扫着自己，才先开了口，语气放得柔：“书绾找我有什么事？”
“书绾？”言云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冷然的嘲弄，“九爷记性好像不太好，我不叫这个名字。”
解九爷的喉结滚了滚，目光落在她紧抿的唇上，声音低了些：“这是你的名字。你母亲怀你时，亲自给你取的——她说‘书里绾春’，盼着你能远离风雨，像春日里的花，安安稳稳长大。”
这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言云心里。她攥着茶杯的指尖泛了白，杯壁的温热烫得手心发疼，却没松开。
识海里的三七也停了嗑瓜子的动作，小声嘟囔：“言云……这名字好好听的啊。”
言云没理会三七的话，只盯着解九爷的眼睛，语气里带着点讥诮：“安安稳稳长大？九爷怕是忘了，你当年是怎么把这个‘盼着安稳’的孩子，裹在襁褓里扔出去的。”
她顿了顿，喝了口红茶，茶汤的醇厚压不住心底的涩，“现在提这个名字，是想打感情牌？还是觉得，一个名字就能抵消你当年的狠心？”
解九爷的脸色白了些，没辩解，只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想打感情牌，只是……这么多年，我总想着，能有机会亲口告诉你这个名字的由来。你母亲走得早，这个名字，是她留给你唯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