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马尾港,万顷碧波被初升的朝阳染成金红。新下水的“定远号”如同沉睡的巨兽,静静停泊在专用码头。它那混合了福船线型与钢铁骨架的独特轮廓,两侧巨大的明轮,以及船艏那门覆着炮衣的巨炮,无不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岸边人山人海,不仅有造船工匠、水师官兵、地方官员,更有众多闻讯赶来的商贾、士绅乃至普通百姓。好奇、怀疑、期待、敬畏,种种目光交织在这艘前所未有的巨舰上。
林奇、汤克宽、徐尚庸以及格物院的主要工程师站在舰桥下方的指挥区。年轻的永兴皇帝朱雄英虽未亲至,但其特使——秉笔太监黄俨手持圣旨,代表天子见证。
“开始注汽,压力缓升!”林奇沉声下令。
巨大的锅炉在底层舱室被点燃,煤炭投入炉膛,工人们紧张地监控着压力表的指针。随着时间推移,低沉有力的轰鸣声开始从舰体深处传来,烟囱喷吐出浓密的黑烟。那声音不似风浪,不似人语,是一种陌生的、蕴含着巨大力量的金属的呼吸。
岸上的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又忍不住伸长脖子张望。
“明轮启动!”徐尚庸对着传声铜管喊道。
齿轮咬合,连杆推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巨大的木质包铁的明轮,开始缓缓转动,起初很慢,搅起码头边的些许浊水,随后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在舰尾后方犁出两道清晰而有力的白色航迹!
“动了!它自己动了!”
“无需风帆!逆流也能行船!”
“神迹!此乃格物神迹!”
惊呼声、赞叹声如同潮水般涌起。一些老船匠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穷尽一生与风浪搏斗,从未想过船只可以如此挣脱自然的束缚。
“定远号”开始缓缓离开码头,转向,然后加速!它庞大的身躯劈开波浪,以一种超越时代的速度驶向外海。虽然此刻风平浪静,传统帆船亦能航行,但那稳定、持续、不受风向左右的动力,带给所有人的是颠覆性的震撼。
汤克宽紧紧抓着栏杆,指节发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极度的兴奋。“好!太好了!有此神舰,我大明水师,当纵横四海!”
黄俨太监亦是面露惊容,深吸一口气,对林奇低声道:“林院正,咱家回京,定当向皇爷细细禀告此等盛况。皇爷心中大石,可算落下一半了。”
然而,首次试航并非一帆风顺。
当“定远号”驶入外海,尝试进行高速转向和逆风航行测试时,问题开始暴露。
“左舷明轮传动轴过热!震动异常!”
“锅炉压力不稳,连续高速航行超过一个时辰,效率下降明显!”
“船体在高速下,铁木结合处有异响!”
一个个问题通过传声筒报到指挥区。工程师们额头冒汗,紧张地进行调整和记录。
最惊险的一幕发生在测试主炮旋转时。由于基座设计存在微小瑕疵,沉重的炮塔在旋转到某个角度时突然卡死,险些造成结构损伤。虽经紧急抢修排除了故障,但这个意外给所有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岸上,一直密切关注试航的某些人,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冷笑。
数日后,金陵朝堂之上。当林奇和汤克宽还在福州总结试航数据、着手改进时,反对新政的御史们已经得到了“内幕消息”。
“陛下!”御史周文雍再次出列,这次他脸上带着痛心疾首的表情,“臣闻福州所谓‘神舰’试航,故障频出,险象环生!耗费国帑百万,民脂民膏无数,却造出此等华而不实之物!那蒸汽机看似威猛,实则笨重不堪,故障连连;那铁肋木壳,更是违背舟船之道,隐患无穷!此非强国之道,实乃亡国之兆啊!”
他声泪俱下:“先帝尸骨未寒,便有佞臣以此等虚妄之物蛊惑圣听,劳民伤财!臣恳请陛下,立即停止此等无用之功,斩佞臣以谢天下,召回汤克宽所部,与那‘大顺’和谈,方是保全之道!”
“臣附议!”
“周御史所言,句句泣血,请陛下明察!”
一时间,要求停止造舰、追究林奇责任的声浪再次高涨。甚至部分原本中立的官员,在听到试航“失败”的消息后,也开始动摇。
年轻的朱雄英坐在龙椅上,眉头紧锁。他知道林奇和格物院付出了多少心血,也深信技术的力量。但朝堂之上众口铄金,试航受挫的消息更是被对手刻意放大渲染。他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那压力来自朝堂,来自看不见的暗流,也来自内心深处一丝不确定的疑虑。
“林师傅……朕该信你吗?”他在心中默问。
就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朱雄英难以决断之际,一份来自满剌加的、标注着最高级别“血鹰”的六百里加急军报,被快马直接送入了皇宫,呈到了御案之上!
军报是汤克宽留守副将所发,字迹潦草,仿佛带着硝烟与海水的咸腥:
“……‘大顺’舰队五艘,突袭我巡防船队!彼舰速度极快,炮火凶猛,我‘海鹄’、‘海燕’二舰力战不敌,重伤沉没!‘海鹏’号亦受重创,仅以身免!敌军炮火射程远超我军,我军未及接舷便已损失惨重!”
“……‘大顺’陆战队趁机登陆满剌加外围岛屿,建立据点,升起其‘红底金龙旗’!满剌加苏丹惊恐,态度已然动摇!末将已收缩防线,固守主港,然敌舰封锁海峡,情势万分危急!援军若再不至,满剌加必失,西洋门户洞开!”
军报最后,是一句血泪交织的呐喊:“敌军舰炮之利,非‘定远’不可敌!恳请朝廷,速发援兵!”
这份血淋淋的战报,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整个奉天殿!
之前的争论、质疑、弹劾,在这赤裸裸的战争威胁和惨重损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冯胜须发戟张,猛地出列,声音如同洪钟:“陛下!敌寇已杀我将士,占我藩属,断我海路!此乃国战!还有何可议?!和谈?那是摇尾乞怜!唯有战!必须战!”
他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那些之前主张和谈的官员:“谁再敢言和,视同通敌!”
朱雄英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少年的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决绝和愤怒。他一把抓起那封军报,重重拍在御案之上!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响彻大殿,“‘定远号’及后续舰只,加速整改,限期一月,务必形成战力!着汤克宽为征夷大将军,统帅新建大洋水师,林奇总督后勤技术诸事,克日南下,驰援满剌加!”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道:“此战,关乎国体,关乎海疆安宁,更关乎先帝维新之志!只许胜,不许败!”
退朝的钟声响起,但所有人都知道,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波涛之下,暗流汹涌;海天之间,战云密布。“定远号”这把刚刚出鞘的利剑,尚未完全打磨锋利,却不得不提前迎向那来自深蓝的、未知而强大的敌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