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别院里,火把通明,照得满院狼藉清清楚楚。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汗臭,几十名漕帮的人或躺或跪,哀嚎声此起彼伏。
赵恒手持长剑走到林昭身边,剑身干净得不见一丝血迹。
他压低声音,眼中带着兴奋:“林昭,人赃并获!把这些人连同黑鲨一起押送县衙,交给吴大人审问。
只要黑鲨开口供出苏文,买凶杀人、意图谋害朝廷童生,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的!”
在赵恒看来,这是最稳妥也最解气的做法——将苏文这条恶犬彻底打死,让他在吴县再也无法立足。
然而,林昭只是看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刀疤脸,摇了摇头。
“不行。”
赵恒一愣:“为什么?这是最好的机会!”
林昭的目光从黑鲨身上移开,看向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百里外的苏州城。
“苏文说到底只是苏家的一条狗,一个管事。
把他送官,就算定了罪,苏家也只需要推他出来当弃子,甚至会主动配合官府清理门户,博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林昭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赵恒心头一凛。
“到头来,我们只是打死了一条狗,却会惹怒他背后的主人。
事情一旦被局限在吴县,由官府来办,我们面对的就是整个苏家在江南道的势力。
你觉得,凭吴大人一个七品县令,斗得过他们?”
赵恒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林昭说的是事实。
在江南这片地界上,苏家的能量远非一个县令能抗衡。到时候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都只在苏家一念之间。
“那……就这么放了他们?”赵恒心有不甘。
“放?”
林昭笑了,那笑容在九岁的脸上显得有些冷。
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到被赵恒剑锋指着、早已面如死灰的黑鲨面前。
黑鲨抬起头,看着这个走到自己面前的孩童。明明只是个还没他小腿高的孩子,但当那双漆黑的眸子望过来时。
黑鲨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仿佛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林昭没有问谁派你来的这种废话。
他走到黑鲨面前站定,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对方,明明是仰视的角度,却让黑鲨生出一种被俯视的错觉。
“你左臂那道疤,形状像鱼叉留下的,从揉搓的习惯看,阴雨天一定很疼。”
黑鲨的瞳孔骤然收缩!
林昭的目光落在黑鲨微微敞开的衣襟处:“你怀里藏着的当票都露出一角了,纸质泛黄,应该快到期了。
你身上有股特殊的药味,是治肺痨用的药……家里有病人吧?”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苏文给了你五百两黄金,你连价都没还就答应了——是因为等不了了,对吗?”
黑鲨浑身一震,眼中闪过慌乱,但很快又强撑着冷笑:“小崽子胡诌!你以为……”
“当票是昨天在城南当铺当的,掌柜的姓钱,秃头,左眼角有颗痣。”
林昭平静地打断他,“你女儿今年七岁,叫翠儿。”
黑鲨的脸色瞬间惨白。
那些装出来的镇定如同冰雪般消融,他颤抖着看向林昭,眼神里只剩下恐惧——这个孩子,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我说……我全说!”
黑鲨浑身颤抖,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崩溃般吼道。
“是苏文!是苏文让我来的!他给了五百两黄金,让我烧光、杀光,一个不留!
接头地点在城南的福来客栈,他的心腹老三亲自交代的!”
他说得急促而混乱,像是只有把这些秘密全部吐出来,才能减轻压在胸口的那股恐惧。
赵恒握剑的手微微收紧。
他见过林昭用鉴微看穿考官心思,见过他洞察商机,但像今天这样,仅凭几句话就让一个江湖悍匪彻底崩溃……这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护卫们更是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看向林昭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听完黑鲨的招供,林昭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转身回到屋檐下的书案旁,对目瞪口呆的张德才道:“张叔,笔墨伺候。”
张德才一愣,下意识研墨。
就在所有人以为林昭要写状纸时,他却淡淡说出了五个字:“不杀人,不报官。”
院子里瞬间死寂。
赵恒的剑差点脱手,护卫们面面相觑,就连跪在地上的黑鲨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操作?
林昭提起笔,饱蘸浓墨,在一张上好的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致苏州苏家家主,苏远山先生台启】
赵恒看到这个抬头,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明白了林昭的意图,绕开苏文,绕开吴县官府,直接将这件事捅到苏家的最高掌权人面前。
“妙啊,”他低声道,
“这一招釜底抽薪,苏文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等死。”
林昭下笔极稳,字迹清秀中透着锋锐。
“晚生林昭,久慕苏家门风,对家主大人之高义,更是心向往之……”
信的开头极尽谦卑恭敬。
“……然则,晚生于吴县潜心改良织机,以期造福一方,不料昨夜竟有匪人来袭,欲图不轨。
幸得友人相助,将匪首擒获。经审问,此獠竟攀诬,言其乃受贵府苏文管事所指使。”
看到攀诬二字,赵恒忍不住笑了。
好一个攀诬!
“晚生深知,苏家乃江南第一望族,门风清正如日月,苏文管事身为家主臂膀,德才兼备,断不会行此宵小之举。
想必定是为奸人所陷害,或有宵小之辈,欲借此败坏苏家百年清誉。”
“为免败类玷污苏家令名,晚生不敢擅专,特将人犯及口供一并送呈家主大人座前。
恳请家主明察秋毫,彻查此事,还苏文管事一个清白,亦让晚生这等心向苏家的后辈,得以安心向学。”
一封信写完,林昭放下笔,吹干墨迹。
这封信,字字句句都是在为苏家着想,通篇都是晚辈的谦恭和仰慕。
可它给苏远山的,是一道无解的选择题:要么承认苏家买凶杀人,自毁百年清誉;要么弃车保帅,给林昭一个交代。
这哪里是信,分明是一封战书!
林昭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信封,又取过那份由张德才记录、黑鲨画押的口供,一并装了进去。
他叫来一名最精干的护卫。
“你,带上这个匪首,拿着这封信,一人双马,用最快的速度,连夜送往苏州,苏家本家府邸。
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门房手上,告诉他们,这是吴县林昭,送给苏家主的一份大礼。”
“是!少爷!”
护卫领命而去。
很快,一匹快马载着被五花大绑的黑鲨,另一匹马上护卫怀揣着那封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信件,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子里,火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赵恒看着信使远去的背影,沉默良久。
他这才真正明白,自己和林昭的差距在哪里。
他想的是如何赢得这场战斗。
而林昭,想的是如何制定这场游戏的规则。
“这一状,”林昭望着苏州的方向,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重量。
“我要告到天上去。”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满院狼藉,最后淡淡说了一句。
“苏文,已经没资格做我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