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察那一声“不”字吼出来,像是抽干了全身力气。他单膝跪地,呼哧带喘,汗珠子不是滴,是成溜地往下淌,砸在面前那黯淡下去的法阵上,噗嗒作响。
石室里,那要命的精神冲击总算停了。可活罪还没完。地上横七竖八的兵,有的抱头哼哼,有的直接挺尸不知死活,更多是眼神发直流口水,魂儿像被抽走了。入口处福康安的亲兵,举着刀不敢进不敢退,脸白如纸,看海兰察像看阎王爷。
海兰察没空管他们。他自个儿脑子里,这才真正炸了锅!
法阵冲击停了,可它勾起来的玩意儿,才刚开场!
他感觉脑袋像被烧红铁钩子猛拽,眼前景象呼啦全变!不再是阴暗石室,而是猛地掉进一片无边无际、血红粘稠的迷雾里!
这雾浓得化不开,充斥着各种怪味——呛鼻的血腥、皮肉烧焦的糊臭、伤口腐烂的恶脓…还有无数声音挤在一起嚎——垂死哀鸣、愤怒咒骂、绝望哭泣、疯狂嘶吼…这些搅和一起,变成实质性的精神折磨,疯狂冲击他仅存的意识!
是幻境!却真实得吓人!
迷雾翻滚,浮现出一个个扭曲破碎的人影!
缅甸瘴气林里浑身发黑、抓挠喉咙倒下的袍泽;金川碉楼下被砸成肉泥、只剩半截抽搐的士兵;台湾巷战被他下令火烧、在烈焰中发出非人惨叫的回民;西北风沙里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最终倒毙荒原的无名尸首…
他们都来了!密密麻麻,数不清!从血雾里伸出手,扭曲哀嚎,扑向海兰察,要把他拖进这无尽痛苦深渊!
“还我命来…”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痛啊…好痛啊…”
“一起下来吧…下来陪我们…”
海兰察感觉脑袋快被这些冤魂哭嚎质问撑爆!巨大愧疚恐惧像冰水淹没他!他想挥刀砍,可刀过去,血影只散开又凝聚,更疯狂扑上!
“看见了吗?小畜生!”戾影充满恶毒快意的声音在血色幻境中响起,无比清晰。它不再虚无,化成具体形象——时而变黑瞎子沟眼里冒红光的巨熊,张血盆大口咬来;时而变台湾被他烧死的回民头领,浑身焦黑扑上掐他脖子;时而又变皇帝模糊冰冷的面孔,用审视漠然眼神看他,像看即将丢弃的工具…
“这些都是你造下的孽!你欠的血债!”
“你以为你是英雄?呸!你就是屠夫!刽子手!”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融入这片血海,成为我们一部分吧!这才是你最终归宿!”
戾影声音充满蛊惑,利用幻境无限放大海兰察内心最深负罪感和自我怀疑。血色浪潮一波高过一波,疯狂冲击,要将他最后一点意识彻底吞没。
海兰察精神防线在这内外夹击、直指本心的恐怖攻击下,节节败退,眼看要崩溃。他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冷,仿佛真要融入这片无尽痛苦血海…
就在他意识即将消散,血色眼睛缓缓闭上最后一刹那——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越的震颤声,不知从何处,穿透层层血雾和无尽哀嚎,轻轻却又无比坚定,传入他耳中。
那声音…像某种金属被轻敲…又像梵唱某个音节…古老、平和、带着历经无尽岁月洗礼后的宁静力量。
声音来源,似乎来自…幻境之外?来自石室某个未被破坏角落?或许某尊残破古老佛像,感受到极致邪恶和精神动荡后,自发产生的微弱共鸣?
几乎同时——
海兰察胸口那枚早已滚烫不堪、甚至感觉快碎裂的护身符,像被这外来宁静力量引动,猛地改变!
它不再滚烫,而是骤然转为一股清凉无比、如山间清泉的气息!这清凉并非寒冷,而是充满生机与宁静,瞬间透皮肤,涌心脉,冲头顶!
嗡!
海兰察那即将彻底沉寂、被血色吞没的意识,像被这突如其来清泉猛地浇醒!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明之感,硬生生从那无边血海疯狂中,撕开一丝微小缝隙!
“额木格…”他几乎无意识喃喃,仿佛看到鄂温克草原上那片清澈星空。
“嗯?!”幻境中戾影发出惊怒交加嘶吼,“哪来的杂音?!该死的宁静气息!令人作呕!闭嘴!!”
它疯狂催动血海浪潮,想扑灭这丝清亮,重新将海兰察拉回沉沦。
但就这一丝缝隙,这一瞬间清明,对绝望中挣扎的海兰察,已足够!
他猛地睁开“眼睛”——尽管眼前依旧血海滔天,但他“看”东西感觉已不同。那丝清凉气息护住他灵台最后一点本心,让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幻象!是那该死法阵和戾影联手造出的心魔!
“滚开!”他在幻境中发出嘶哑却带决绝怒吼,开始拼命凝聚几乎消散的意志力!
外面石室里,情况也变了。那些随后赶到、福康安紧急调来的随军喇嘛,虽不敢进石室,但已在入口处盘膝坐下,摇动转经筒,大声吟诵镇邪驱魔经文!
他们听不懂下面发生什么,但能感受到那股邪恶精神力量。梵音阵阵,庄严肃穆,虽无法完全穿透法阵残余影响,却像一道道温暖坚韧光束,努力照射进这黑暗之地,进一步削弱幻境力量,并为海兰察那丝清明意识,提供微弱却实实在在支援!
内外合力下,海兰察感觉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血色幻境,威力似乎弱了一丝!虽然冤魂血影依旧疯狂扑击,戾影咆哮依旧恶毒,但他已能稍微稳住心神,不再像刚才毫无抵抗之力!
“不…不是真的…都是幻象!”他咬牙,在灵魂深处一遍遍告诉自己,拼命回忆鄂温河水声,回忆额木格阿玛粗糙温暖的手,回忆一切能让他感到“真实”“温暖”的东西,对抗这无尽冰冷血腥。
而戾影,感受到海兰察意志重新凝聚和外界梵音干扰,变得愈发焦躁狂暴!
“冥顽不灵!那就彻底毁了你!”它尖叫着,幻境再次加剧,更多恐怖景象涌现…
但这一次,海兰察守住了那丝清明。他像狂风巨浪中一块礁石,虽被冲击摇摇欲坠,却死死钉原地,不再后退!
他知道,必须彻底毁掉那个法阵!否则,这幻境和戾影攻击就不会停!
凭借护身符带来的清凉感和那一丝与外界的微弱联系,他凝聚全部残存精神力量,不再攻击那些血影(那只会浪费力气),而是猛地向幻境中某个波动最剧烈、气息最邪恶的“点”冲击而去——那对应的,应该就是石室中法阵的核心!
“给我破!!!”
伴随一声发自灵魂呐喊,他将所有意志力,混合护身符清凉气息,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甘沉沦的倔强,狠狠撞向那个点!
轰——!!!
仿佛天地崩塌!眼前无尽血海、冤魂哭嚎、戾影咆哮…所有一切,如镜子般骤然破碎!化无数碎片,四散消失!
海兰察猛一个踉跄,意识瞬间回归身体!他依旧单膝跪石室冰冷地面,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被冷汗彻底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一点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因极致痛苦挣扎,布满骇人血丝,但瞳孔深处,残留着一丝劫后余生惊悸和…极其艰难的清明。
他抬头,目光下意识看向石室角落。那里,确实有一尊半埋废墟里、残破古老的鎏金佛像。佛像面容早已模糊,但此刻,在微弱光线下,似乎真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平和气息。
海兰察看着那佛像,眼神极其复杂。有感激,有疑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这些来自不同地方、不同信仰的“神圣”力量,为何总在他最危急时刻,以各种方式出现?它们到底想帮他,还是另有所图?
但他没时间细想。地面上法阵,虽光芒彻底黯淡,但那些暗红色线条似乎还在微微蠕动,像没死透的毒蛇。
他挣扎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法阵中央,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那些图案和摆放黑色矿石的节点踩踏下去!用刀撬!用石头砸!
直到将那邪异法阵彻底破坏得面目全非,再也感觉不到任何能量波动,他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石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喘息声,和远处入口处喇嘛们隐隐约约、未曾停歇的诵经声。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或死或傻的士兵,心里头像压着千年寒冰,又冷又沉。
这一次,他赢了吗?好像是。他守住了灵台,毁掉了法阵。
但他心里清楚,真正的战斗,从来不在外面,而是在他心里。那个名为“戾影”的心魔,只是暂时被击退,它依旧盘踞在那里,等待着下一次,更凶猛的反扑。
而这雪域高原,似乎到处都是这种能引动心魔的可怕陷阱。
他默默地捡起地上那枚已经不再滚烫、反而透着一股疲惫般微凉的护身符,紧紧地攥在手心。
前路,似乎更加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