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过大半,庭院里的几株海棠开的绚烂,碎玉轩却依旧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消息,也隔绝了自由。
院内静悄悄的,连枝头的鸟儿似乎都刻意避开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甄嬛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家常旗装,外面松松披了件素绒的坎肩,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的海棠花,神思游离。
自那日将温实初的方子献给皇后,她又回到了这紧闭的碎玉轩,消息闭塞,如同被遗弃在孤岛。
眉庄姐姐病情如何了?方子可曾有效?外面那场夺命的时疫,可曾平息?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病体,可曾痊愈?
每一个疑问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小主,”流朱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和点心,脚步放得极轻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强压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您多少用点吧,这些时日您一直茶饭不思,奴婢们都担心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炕几上,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甄嬛沉静的侧脸。
甄嬛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指尖感受到那点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
她轻轻吹了吹茶汤,刚要说话,紧闭的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碎玉轩那扇紧闭了多日的朱漆大门,不知何时吱呀一声,被两个小太监从外面推开。
久违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洒进来,照亮了空气里漂浮的微尘。
“小主!小主!”小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苏……苏公公来了!带了皇上的口谕呢!”
甄嬛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未觉。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立刻放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鬓发和衣襟,快步走到殿前,流朱也慌忙紧跟在甄嬛身后,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明亮的天光涌了进来,刺得人眼睛发痛。
苏培盛那张永远带着三分笑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他微微躬身,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圆滑:“莞贵人,皇上有旨意。”
碎玉轩所有还活着的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头埋得极低,大气不敢出。
甄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种种思绪,缓缓走到正中,姿态恭谨地跪下:“嫔妾莞贵人甄氏,接旨。”
“皇上口谕,”苏培盛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莞贵人甄嬛,虽行事欠妥,致生纰漏,然心系宫闱,于时疫危急之际,进献良方有功,解朕及宫人危厄。念其悔过之心尚诚,功过相抵,特赦其禁足之罚。着即复其位份恩赏,以观后效,钦此!”
“嫔妾叩谢皇上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甄嬛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在冰凉的地面上,那寒意却让她混乱而紧绷的心绪骤然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混杂着庆幸与后怕的情绪淹没。
禁足解了!方子有效!皇上……好了!她赌赢了!
这结果,虽然在她冒险送出温实初的药方最终力挽狂澜时,便已在预料之中,只是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要更煎熬些。
苏培盛脸上笑容更盛,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提点意味:“恭喜小主,贺喜小主了!皇上龙体已然大安,时疫也平息了,这都是小主献方之功啊,皇上特意交代了,等过几天,处理完朝堂政事就来看小主,让小主好生将养着呢。”
甄嬛站起身,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和庆幸,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多谢苏公公,不知……不知皇上龙体可全然安泰了?还有……储秀宫的惠嫔,她的病……”
苏培盛笑容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了然,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洪福齐天,已然无恙。至于惠嫔……唉,病去如抽丝,听说惠嫔娘娘身子骨弱了些,恢复得慢,不过性命是无忧的,小主且放宽心。”
他点到即止,不再多说,拱了拱手,“旨意已到,奴才还要出宫去传另一道旨意呢,这便先行告退了。”
出宫?另一道旨意?甄嬛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温实初!
她看着苏培盛转身离去的背影,内心不断思忖,眉庄姐姐还病着!温实初……他若能回太医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她几乎是立刻转身,语速极快地对流朱吩咐:“快!更衣!我要去养心殿谢恩!”
她必须抓住这献方之功犹在的时机!眉庄姐姐的病,不好久拖!
养心殿外,甄嬛换上了一身依旧素雅端庄的月白色绣玉兰缠枝纹旗装,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和两朵小小的绒花。
她垂手肃立在殿外廊下,低眉顺目,姿态恭敬而谦卑,等待着皇帝的召见。
殿门打开,小夏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莞贵人,皇上请您进去。”
甄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远,皇帝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坐在南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后,正批阅着奏折。
他脸色虽还有些大病初愈的清减,但眉宇间的威严和那股掌控一切的气势已然恢复。
“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甄嬛走到御案前,盈盈下拜,声音清越而恭谨。
皇帝并未立刻抬头,笔尖在奏折上流畅地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片刻后,他才搁下朱笔,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落在甄嬛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要穿透她恭顺的表象,看到内里去。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无波,“禁足可这么久,可想明白错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