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帘，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哽咽和深深的愧疚：“嫔妾自知愚钝，行事鲁莽，累及皇上圣体，险些酿成大祸，简直罪该万死。”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听闻温太医的方子终于见效，时疫平息，皇上龙体康健，嫔妾……心中稍安，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否则嫔妾纵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皇上不究嫔妾之过，已是天恩浩荡，嫔妾铭感五内……”
皇帝看着她低垂的、显得格外柔顺的颈项，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自然知道她此刻的谦卑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形势所迫。
献方之功是真，解她禁足，既是酬功，也是给外面那些因她献方而受益的宗亲勋贵们一个交代，更是对华妃骤然复起的一点微妙平衡。
“嗯……药方的事，你……算是有功。”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话锋忽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对温实初此人，似乎颇为信赖？此番药方，也是他交予你的？”
甄嬛心头一凛，知道这才是关键。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镇定：“回皇上，温大夫乃太医世家出身，人品端方，医术精湛。”
“昔日嫔妾未入宫时，父母身子不适，多得温大夫悉心调理。此番眉庄姐姐蒙冤染病，嫔妾忧心如焚，六神无主之际，唯有想到温大夫或可相助，才斗胆写信求助。”
“温大夫感念皇恩浩荡，心系宫闱疾苦，才将其呕心沥血研制的时疫方托付嫔妾进献，能解时疫之危，实乃皇上洪福，温大夫精诚所至。”
皇帝静静听着，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甄嬛的应对滴水不漏，态度诚恳，理由也足够充分，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案上，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添了几分深意，缓缓开口：“你对惠嫔，倒是上心得很。”
甄嬛的心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对挚友的深切担忧和一丝被问及时的自然。
她微微吸了口气，目光迎上皇帝那深不见底的探究，声音清晰而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坦然笑意：“眉姐姐与嫔妾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此番眉姐姐受难，嫔妾自然多关心了些。”
“此番，皇上身子不适，华妃娘娘不也寸步不离照顾皇上吗？若非嫔妾被禁足……”
皇帝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了。
他深深地看着甄嬛，少女清澈的眼底坦荡无波，那抹浅淡的笑意恰到好处，像初春湖面上掠过的一丝微风，不卑不亢，却又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他隐含锋芒的试探。
她不仅巧妙地避开了陷阱，还反过来用华妃的行为堵住了他的口，这份机敏和胆识，让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随即又被更深的思量取代。
甄嬛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手心却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她在赌，赌他对献方之功尚存的一丝感念，更赌他对华妃的情谊，对……自己的情意……
皇帝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那脆弱又恭顺的姿态，与他心中某个温婉的影子悄然重叠。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终于，皇帝靠回了椅背，脸上那点审视的锐利缓缓褪去，重新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他不再看甄嬛，目光落回摊开的奏折上，声音缓和了些许，就当是给了她个台阶下：“起来吧，你献方有功，温实初医术也颇为了得。朕已派苏培盛去宫外传旨了，召温实初入太医院任职。”
甄嬛谢恩起身，依旧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甄嬛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眼底漾开一丝笑意，面上依旧恭谨：“谢皇上。”
她顺势屈膝，却没有立刻告退，反而微微前倾了身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恳求，“皇上，嫔妾斗胆，有一事相求。”
“嗯？”皇帝挑眉看她。
“皇上明鉴，眉姐姐此番先是失了孩儿，身子也未调养好，又染上时疫，病势汹汹……”甄嬛斟酌着字句，避开皇帝可能不悦的对比，“如今虽过了险关，但身子亏损得厉害，至今缠绵病榻，太医院寻常的太医，怕是用药难以周全。”
“温大夫……温太医……”她抬眼，目光坦荡地迎上皇帝审视的视线，“此次研制时疫方子，出力最大，对时疫了解颇多。嫔妾斗胆，恳请皇上恩准，让温太医去储秀宫照看眉姐姐，以期早日康复。”
“嫔妾……实在忧心眉姐姐的身子……”她说到最后，声音微颤，带着浓浓的姐妹情深。
皇帝的目光在甄嬛写满恳求的脸上停留片刻，他心中那杆权衡的秤微微晃动了一下。
如今华妃复权，后宫势力确实需要些平衡，沈眉庄是甄嬛的臂膀，让她好起来，对制衡华妃有益无害。
念头转瞬即逝，皇帝面上不动声色，手指无意识地盘了一圈手里的碧玺珠串，片刻后，淡淡开口：“准了，你既牵挂你的好姐妹，就让温实初去储秀宫当值吧！”
甄嬛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深深拜下：“嫔妾代眉姐姐，谢皇上隆恩！”
皇帝没有再看她，只挥了挥手，小夏子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带着笑：“小主，皇上要批折子了，奴才送您出去。”
甄嬛再次叩首谢恩，起身，随着小夏子恭敬地退出了养心殿。
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沉郁的龙涎香气和帝王深沉的视线，廊下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澄澈的平静，流朱立刻迎了上来，紧张地看着她。
“走吧，”甄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咱们去储秀宫看看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