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自省仿佛是徒劳之举。深究内心深处,未免太过自我放纵。明明多年来都在同一段意识里栖身,却期望从中找到新奇独特的东西,这很愚蠢,能得到的回报也微乎其微。况且,一颗心怎会完全理解自己?这就像试图把一个盒子塞进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里:根本不可能。
萨什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表述得更迂回些。妈告诉她,自省的意义在于简化思绪,刚好能让人明白什么才重要。我虽没说话,却不敢苟同。我亲近的成年人里,几乎每个人的性格都被神血、创伤,甚至只是坏情绪改变过 —— 既然随时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理解自己又有什么意义?与人的本性不同,选择一旦付诸行动,就会刻在这世上,真实可靠。即便我变了,过去也不会变。只是这份认知,已不像从前那般能让人安心。
一丝遥远的直觉告诉我,我在自欺欺人。了解自己并非毫无用处 —— 我能从亲友展现出的自控与动力中看出这点。可事实是,我不想去了解。我的灵魂和别人的不一样,它是个怪诞的、拼凑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散架瓦解。自省可能会痛彻心扉,所以我逃避着,像舞者躲避致命的箭矢。
可舞不能跳一辈子。但在无知中多活一天,就多一天免受痛苦。这种生活方式极其扭曲,却是我的选择。
妈确定我身体无碍后便离开了,临走前让我清理保养她的剑。她想找到旧卫队的残余,至少要找到猫头鹰血脉者弗农。我擦掉剑上的血迹,上了油,试着打磨锋利。剑上残留的一点狐血被我装进瓶子 —— 以后能卖不少代币。但卡尼的大部分力量还在巴布体内,得用转移装置才能吸出来。妈只有一个适配牛血者的装置。不过,任何想成为血脉者的人,都可以吃掉巴布的尸体。只是有变成怪物的风险。我希望有人回去埋了他。
我们的餐馆关了门 —— 反正也没客人。城里比平时空旷,一连串的超人类暴力事件把仅有的居民吓得躲了起来。地平线上,那只蜥蜴神若隐若现,它的神性威压预示着所过之处皆为死寂。
没生意可做,我便找事打发思绪。房子已经彻底打扫过,免得腐烂物感染我的伤口。达什的脚踝还肿着,只能做些最基本的杂活。反观妹妹,正疯狂训练。我本想加入,可体内偷来的狐血还在影响感官。我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被稍大的声响吓一跳。就算能避免感官过载,动觉也变了,每个动作都伴随着肌肉与肌腱的屈伸,清晰得过分。多年来在街头窜跑形成的本能动作,如今显得笨拙又低效。哪怕是最细微的动作判断失误,都扎眼得让人不安。光是走路,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笨蛋。这些新本能,还得慢慢适应。
我的所作所为留下的痕迹无处不在:在我被改变的意识里,在空旷的城市里,在弟妹匆匆瞥来的目光里;自省如巨石悬顶,随时可能落下,把我像压烂虫蛀的苹果那样碾碎。
日落时分,我坐在餐厅里,手指敲着桌子,妈那把剑横放在膝盖上。这时,门被敲响了。警惕与释然在我心中各占一半。有人来了。有事要发生了。我大步走去,在门口停住。能听见外面粗重的呼吸声。来客要么是跑着来的,要么是吓坏了。我左手抽出借来的剑,右手拉开门。门外那张熟悉的脸上,写满了惊慌。
“天呐,奥维,” 布莱克喊道,举起双手,“把那破剑放下。”
我收了剑。“布莱克。” 我说,“抱歉。”
没等我允许,他就进了屋,瘫坐在椅子上。我闩上门,拖了另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布莱克问。
我被咬伤后,没人愿意再出去把那些搜刮来的家具运回家。“我们有点忙。”
“忙着干嘛?偷漂亮剑?” 他指着我还没入鞘的剑。
我把剑收回鞘,有点不好意思。“我被袭击了。一只怪物。我觉得是狐裔。”
“乌鸦在上,奥维。” 布莱克的表情半是怀疑,“你怎么活下来的?”
“不知道。我在跑。它追上了我。妈杀了它,然后给我用了药剂。” 我顿了顿,想找个最好的说法,“我觉得那是巴布。”
我已经跟布莱克和艾琳讲过我和巴布那次抢劫的大部分细节。只没提药剂的事 —— 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纵容巴布做了那么可疑的事。
朋友的脸扭曲着,困惑与恐惧交织。“你怎么知道?”
“那怪物戴着我送他的那只翅膀。”
他紧闭双眼,显然深受震动。
“是啊。” 我附和道。整件事都糟透了,而且看样子,更糟的还在后面。我总觉得有个畸形的怪物在暗处等着,咧着疯狂的笑。突然有种荒谬的念头:它就站在那儿,长爪张开,要撕裂我的喉咙…… 我仰头看去。只有桌椅,和空荡荡的厨房。我回头看向布莱克。
他揉着太阳穴。“可怜的孩子。” 他垂着眼,看着地板上某个遥远的点,“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妈说她和杰克逊遇刺了。刺客是狐血者。巴布肯定知道些什么。喝了他们的血。” 我在骗他;我清楚他们之间的确切关系。可我会知道这些,除非能跟死人说话。或者,也可能是巴布告诉过我。“有事要发生了。巴布知道。他一直都很害怕。”
对面的少年点了点头。“我从他身上也感觉到了。” 他倾身向前,“一切都不对劲。人们在离开福特街区。有办法的都走了。剩下的只能吓得乱跑。旧卫队没了,神也快来了……” 他耸耸肩,“我还以为你妈会带你一起走呢。”
我想了想。“你说得对。是很奇怪。她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可能她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哼了一声。“也可能她打算一回来就走。”
他挑了挑眉。“你会让她走?”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真觉得我能拦得住她?”
“你是有点怂。”
“喂。”
他勉强笑了笑。“算了,我懂。” 他眼神沉了下来,“八年前这城市就死了。我们都只是在它的尸体上假装活着而已。”
布莱克想说的时候,还是挺会说的。看来这种感觉不止我有。
可如果家人真像他说的那样要逃,我走之前得做点什么。我欠福特街区的。要是我能…… 做点什么,让一切好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想法空洞得很。可我没别的指望了。
“现在放弃还太早。” 我说,“巴布被另一个家族要挟了。”
他锐利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的。” 我轻描淡写带过。布莱克很敏锐 —— 他会察觉到不对劲 —— 可隐瞒我知道的事,代价太大了。尤其是如果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大概能找到他们的据点。可能吧。也许。” 要是巴布去过,我说不定能记起路。
他在我面前摆手。“喂,慢点。怎么……” 他摇摇头,“不,就算找到了,我们能干嘛?要是他们能像你我吐痰一样轻松派出狐血者,我们根本不可能闯进去。就算我把屠夫街的弟兄都叫来 —— 可我不能,他们都在做准备 —— 我们也只会被碾成泥。”
我抓着头发,想编个计划。“你看:我们只要找到地方,告诉妈、杰克逊或者弗农队长 —— 让他们来处理。”
“处理什么?送死吗?”
我举起双手。“我不知道!” 布莱克愣了一下 —— 我向来都有借口的,“但这是件事。他们……” 我咬紧牙,“他们害死了巴布,就像亲手刺穿他的脖子一样,还会逍遥法外。太蠢了!他们根本就不该在这儿!”
“什么意思?”
我眨了眨眼。“什么什么意思?”“‘他们不该在这儿’是什么意思?”
我皱起眉,回答道:“埃斯法里家族通过奥尔布赖特家族,正式申请了进驻福特街区的许可。” 这些词对我来说都很陌生,可我还是说了出来。我咬紧牙,继续绞尽脑汁,“他们…… 承诺用从战场遗址找回的血脉,向其他家族支付费用。” 我不该知道这些的,“他们…… 想要某个秘密。” 一阵剧痛袭来,可我还是撑着说下去,“莱登家族也在这儿…… 我觉得是偷偷摸摸来的。”
布莱克眯眼看着我。“你确定?”
“确定。” 头不那么痛了,可这些新知识还是让我不安,“我确定。”
“行。” 他盯着我。我觉得就算我突然变成紫色,也不会比这更让他不安了,“如果你是对的,我们可以利用这点。”
“怎么利用?”
“找到他们的据点。侦察一下。能拿到证据最好。拿不到,就找别人帮忙。回去。” 他接下来的话伴随着捶椅子的动作,“要、挟、他、们。要是他们还撑得住,说不定能派血脉者保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