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干部疗养院深藏在市郊一片浓密的松林里,车开进去,外头马路上的车声人声就像被一层厚厚的棉被捂住了,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车轮碾过潮湿落叶的沙沙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空气里飘着一股消毒水混着陈腐木头的味儿,静得连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咳嗽,或者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腔,更衬得这地方像个与世隔绝的坟墓。
陈默被一个面无表情的服务生引到最深处一栋小楼,推开厚重的橡木门,刘昌明已经等在里面了。
屋里暖气开得足,他身上只穿了件熨帖的羊绒衫,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擦拭着金丝眼镜。
见陈默进来,他脸上堆起那种惯常的、仿佛焊上去的微笑,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小陈来了?坐,外面雨大,辛苦你跑这一趟。” 他语气亲热得像招呼自家子侄,可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像深潭里的石头,又冷又硬,一丝笑意也无。
陈默没坐,雨水顺着他深色夹克的衣角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开门见山,声音像绷紧的弓弦:“刘主任,东西呢?”
刘昌明像是没听见他话里的冷硬,自顾自把眼镜戴好,不紧不慢地从旁边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纸。
那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卷曲磨损,透着一股子陈年档案室特有的霉味。他两根手指捏着,像捏着什么不洁的东西,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红木茶几上,往前一推:“看看,眼熟么?”
只一眼,陈默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碴子!那几张发黄的纸上,是父亲那熟悉到刻骨的字迹!
一笔一划,刚劲有力,如同他短暂一生未曾弯曲的脊梁——这正是父亲牺牲前寄出的最后一封举报信!内容直指当时震动地方的走私大案!
这东西,按最严格的纪律规定,应该作为烈士遗物和重要案件线索,封存在市局档案室最机密的铁柜里,层层上锁,非经最高级别审批,任何人无权调阅!可它现在,却像废纸一样,轻飘飘地躺在这个市国资委副主任的茶几上!
“意外吧?” 刘昌明端起紫砂壶,给自己斟了杯热茶,袅袅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声音不高,却字字像淬了毒的针,往陈默耳朵里扎,
“你父亲陈刚同志,那可是响当当的英雄,是烈士。这名声,金贵啊!是多少人流血牺牲换来的荣誉,是多少家属心里头的念想和指望。老百姓敬仰他,组织上表彰他,这都很好。”
他话锋陡然一转,像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刻意的惋惜,“可是啊,小陈,这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再干净的雪地,也怕有人在上头留下些痕迹,引起点不必要的联想和误会……你说是不是?”
他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钩,死死锁住陈默,“尤其是……一些尘封的旧事,一些本该妥善保管的东西,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到,断章取义地做些文章……啧啧,” 他摇着头,仿佛在替陈默痛心,
“那对陈刚同志的形象,对你们整个家庭的荣誉,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啊。搞不好,还会成为你前进路上沉重的负担。”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砒霜!刘昌明没说一句重话,甚至语气都算得上温和,但那赤裸裸的威胁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陈默几乎窒息——他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清白和荣誉,此刻成了刘昌明手中最恶毒的筹码!
只要他陈默不识相,继续追查陶瓷厂倒卖物资、追查侨商会盗墓走私的案子,刘昌明就有的是办法,利用这份不该出现在此的信件,掀起一场足以玷污父亲英名的风暴!
这比直接拿枪指着陈默的脑袋,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愤怒!
父亲牺牲时那身染血的警服,母亲捧着烈士证书无声掉落的眼泪,追悼会上那覆盖着党旗的棺椁……这些刻在骨血里的画面在眼前翻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指尖都在发麻,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用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口翻腾的气血压下去,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死死盯着刘昌明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显得无比狰狞的脸。
刘昌明像是很满意陈默的反应,脸上那虚假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踱到陈默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金光闪闪的东西。
那是个纯金的打火机,做工极其精美,上面甚至用微雕手法刻着盘龙图案,在室内柔和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打火机塞进陈默僵硬冰凉的手里:“拿着,小陈。一点小玩意儿,不值钱,给你点烟用。” 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掌心,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金砖,寒意瞬间浸透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默几乎想立刻甩开!
“年轻人,气盛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更要懂得保护自己,还有……保护家人来之不易的荣誉。我呢,这也是表达一点‘和解’的诚意,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那动作看似亲切,力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今天的话,就说到这儿。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路怎么走,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里面暖烘烘却令人作呕的空气。
陈默站在疗养院冰冷空旷的走廊上,手里死死攥着那块冰冷刺骨的金疙瘩。走廊尽头高大的窗户透进外面阴雨天灰白的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份不该出现在此的举报信带来的屈辱和愤怒,与掌心这金打火机沉甸甸的警告和诱惑,像两股剧毒的藤蔓在他身体里疯狂绞缠。
他低头看着那金光灿灿却毫无温度的东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这不是和解的礼物,这是悬在父亲英灵之上的沉重负担,是堵在他追查之路上的铜墙铁壁!
林夏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这潭水,深得很……” 岂止是深!这水下,是噬人的巨兽,是能玷污烈士荣光、颠倒黑白的深渊!
他慢慢抬起手,将那冰冷的纯金打火机举到眼前,金色的冷光映着他眼中翻腾的、如同冰层下汹涌暗流般的决绝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