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资格证书并未给济世堂带来预期的安宁,反而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了更隐秘的波澜。官方认可的“身份”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林闻溪与那些未能通过考核、或根本拒绝参与这场“资格游戏”的老派中医区隔开来。某些以往对他颇为亲切的同道,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甚至疏离。
然而,更大的风浪很快便扑面而来。
沪上卫生局颁布了新规:《关于加强中药材及成药管理、推行标准化生产的若干规定》。规定要求,所有药铺医馆所用药材,须经卫生局指定之检验所检验合格,贴上统一印制的“验讫”封条方可销售使用;所有自制丸散膏丹等成药,须上报配方、工艺流程,经审核批准后方可配制,违者重罚,直至吊销执照。
公文贴在济世堂门口的布告栏上,冰冷的字句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福伯看着,手又开始发抖。
“闻溪,这……这是要断根啊!”他声音发颤,“咱们好多药,炮制之法是祖传的,火候、时辰、辅料增减,全凭经验,如何上报?那些验药的,懂什么‘九蒸九晒’、‘酒淬醋泡’?还有这封条,贴上去,成本涨了不说,好多药气味散了,药性就变了!”
林闻溪面色凝重。他深知,此规一刀,真正砍向了中医赖以生存的命脉——药材和制剂。所谓“标准化”,其标准全然基于西药化学分析理念,如何能衡量君臣佐使的配伍奥妙、四气五味的整体药性?这看似进步的政令,实则是用一套异质的框架,将中医彻底框死、驯化。
果然,新规推行不过数日,麻烦便接踵而至。
先是卫生局稽查科的人上门,拿着清单,逐一核对济世堂的药材和成药,态度倨傲。他们指着窖藏多年、色如黑玉的熟地道:“这颜色不均,不符合标准。”指着用特定陶罐煅烧的牡蛎壳:“灰分含量超标,需销毁。”指着林闻溪依古法配制的“紫雪丹”:“成分复杂,含有朱砂、雄黄等重金属,不予批准,立即停用!”
福伯急得满头是汗,试图解释:“官爷,这熟地要的就是这色,九蒸九晒方能补阴益精!牡蛎煅烧存性,方能收敛固涩!紫雪丹是急救高热神昏的圣药,君臣佐使配伍精当,用了上百年了!”
“上百年?那是迷信!我们只认科学数据!”稽查人员不耐烦地挥手,“要么按新规矩来,要么关门!”
类似的情景,在沪上大大小小的中医馆不断上演。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
转机来自一份请柬。沪上中医公会迫于压力,决定召开一次“中西医交流座谈会”,邀请卫生局官员、西医代表及部分知名中医出席,美其名曰“共商医药发展大计”,实则为缓解日益激烈的冲突。林闻溪因其“中西医结合”的资格和新近的名声,也收到了邀请。
会场设在卫生局礼堂。长条桌,中西分明。官员与西医代表坐在一端,气定神闲;中医们坐在另一端,大多面色沉郁,隐有愤懑。宏济医院的钱助理也在座,嘴角含着一丝看戏般的笑意。
会议伊始,卫生局一位科长先定了调子,大谈“科学化”、“国际化”、“淘汰落后产能”,将新规定义为“保障民众用药安全、促进中医进步的必由之路”。
几位被邀请来的名中医相继发言,或言辞闪烁,委婉请求宽限时日;或曲意迎合,表示愿意“改造学习”;亦有耿直者出言辩驳,却被官员以“数据”、“标准”、“国际惯例”等词汇轻易驳回,气氛压抑而无奈。
林闻溪一直沉默着,听着,看着。他看到老前辈们脸上的屈辱与挣扎,看到官员眼中的漠然与优越,看到钱助理那若有若无的嘲讽。他感到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烧,那火里,有祖父传授青囊之术时的殷切目光,有战地急救时伤兵痛苦的呻吟,有杜小姐病情好转后其父真诚的感谢,更有石老七那粗砺膏药中蕴含的、草莽间的生命力。
不能再沉默了。
当主持人几乎要宣布会议结束时,林闻溪举起了手。
“各位长官,各位同仁,晚辈林闻溪,有几句话想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年轻人身上。官员皱了皱眉,似乎嫌他多事。中医们则大多投来诧异或担忧的一瞥。
“方才聆听了各位高论,受益匪浅。”林闻溪起身,语气平静却清晰,“卫生局推行新规,初衷是为民众健康,此心可鉴。科学化、标准化,亦是时代潮流,中医不应,也不能置身事外。”
几句话,让官员的脸色稍霁,却让中医同仁们面露失望。
但林闻溪话锋一转:“然则,何为科学?科学精神在于实事求是,在于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而非奉某一特定体系为唯一圭臬。西医基于微观分析,重局部,重物质实体;中医基于宏观整体,重功能关系,重气化运行。两者视角不同,方法各异,本可互为补充,殊途同归。”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如今以西医化学分析之标准,一刀切地衡量中药,犹如以尺量斤,以斗称寸,其谬自显。药材之效,不在单一成分含量多寡,而在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归经配伍之整体协调。炮制之法,乃古人数千年经验结晶,旨在减毒、增效、改变药性,岂是简单‘灰分’、‘含量’数据所能概括?”
他拿起桌上被判定“不合格”的紫雪丹示例:“此丹含朱砂、雄黄,不错。然经特殊炮制和配伍,其毒性已受制约,而清热解毒、镇惊开窍之效卓着,用于热入心包、神昏谵语之危症,往往能救急于顷刻。若因噎废食,一概禁绝,遇此急症,难道眼睁睁看病人死去?这究竟是保障安全,还是固守教条、漠视生命?”
言辞渐锐,掷地有声。会场一片寂静。几位老中医眼中泛起光彩。
官员脸色沉了下来:“林医生,请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质疑科学决策!”
“晚辈不敢质疑科学,只质疑对科学的狭隘理解!”林闻溪毫不退让,“医者之道,首重疗效。一种药物,一种疗法,若能经得起千万人实践的检验,能解除病痛,挽救生命,即便其原理暂未能被现有科学完全阐释,亦不应轻易否定。西医发展史上,亦不乏先应用后明原理之例。为何到了中医这里,就行不通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发沉凝:“标准化管理本无错,错在标准是否合理,是否尊重事物自身规律。晚辈恳请当局,能否放下成见,与真正深入临床、熟知药性的中医师共同商讨,制定出更符合中药特性的检验与管理方案?而非简单地套用西药标准,行扼杀之实!中医并非抗拒进步,但我们希望的是沿着自身血脉的进步,而非断根换头的‘改造’!”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点了问题,又留了台阶。会场内窃窃私语起来,不少中医暗暗点头。
官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欲要发作。一旁的钱助理却忽然笑着打圆场:“林医生果然年轻气盛,言之有物啊。不过,政策推行,总需循序渐进。各位中医同仁的困难,局里也会考虑。今日交流,很有意义嘛。”
会议最终在不甚了了的气氛中结束。但林闻溪知道,有些话,必须有人说出口。
之后数日,卫生局对新规的执行似乎略有松动,稽查不再如初期那般严苛僵化。虽根本问题未解,但喘息之机已难得。
然而,林闻溪回到济世堂,却发现自己桌案上,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本崭新的《沪上医药行业管理法规汇编》。
翻开扉页,空白处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笔迹锐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年轻人,好自为之。”
没有落款。
林闻溪合上书,走到窗边。窗外,沪上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 这江湖,暗流汹涌,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