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局的风波暂告一段落,那本无端出现的法规汇编与扉页上的红字警告,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林闻溪心头,提醒他这“资格”背后的暗流从未停歇。他更加谨慎,却并未退缩,每日依旧诊病读书,琢磨他的“融汇”之道。
这日清晨,济世堂刚开门,一辆装饰奢华的西洋马车便疾驰而至,几乎撞到门阶。车夫跳下,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医生!快!救救我家少爷!”
两个仆役模样的壮汉紧接着抬进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色苍白中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紫,身体瘦削,正剧烈地咳嗽喘息,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哮鸣音,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他衣着华贵,但此刻已被痛苦折磨得蜷缩成一团,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淋漓。
“怎么回事?”林闻溪一边示意将人平放在检查床上,一边迅速检查。触手肌肤湿冷,脉象浮数滑急,如刀刮竹。
一个像是管家模样的人急道:“我家秦少爷的老毛病了!喘症!每年开春换季就犯,这次尤其厉害!看了多少洋人大夫,说是那……那什么‘哮喘’,用了喷的药,吃了药片,当时能好些,过后却越来越频繁!昨夜又犯了,折腾了一宿,那些西药也不顶用了!”
林闻溪凝神。此症显是中医所谓的“哮病”,宿痰伏肺,感邪引动,痰气搏击,阻塞气道。观其症状,已呈“寒包火”之危象,外有寒邪束表,内有痰热壅肺。
他立即取针,速刺定喘、肺俞、膻中等穴,以平喘降逆,宣通肺气。运针之时,辅以轻柔手法导引气机。片刻,那秦少爷剧烈的喘息竟稍稍平缓了一些,虽然依旧呼吸困难,但至少那骇人的哮鸣音减弱了。
管家和仆役见状,面露惊喜,连声道谢。
林闻溪却眉头紧锁。针刺可暂缓其急,但根深蒂固之宿疾,非汤药不能治本。他正欲开口询问详细病史并开方,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人在哪里?怎么样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西式医药箱的洋人医生急匆匆闯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满脸焦灼、衣着雍容的中年妇人。
“麦克莱恩医生!您可来了!”管家如见救星,连忙迎上。
那洋医生看到林闻溪正在起针,又看了看床上症状稍缓的秦少爷,微微一愣,随即对那妇人道:“秦夫人,请放心,我给少爷用了最新型的支气管扩张喷雾剂和抗炎药物,应该能控制住……”
秦夫人却一眼看到儿子依旧痛苦的神情,再对比刚才仆役说“这位中医扎针缓过来了”,心下已有计较。她打断麦克莱恩,看向林闻溪,语气带着惯有的矜持与急切:“这位……大夫,我儿的病,你可有办法根治?”
林闻溪平静道:“秦公子此乃哮病,缠绵日久,肺脾肾三脏皆虚,宿痰内伏。急则治其标,眼下喘促稍平,但若想减少发作,乃至根治,需缓图其本,健脾化痰,补肾纳气,调理体质,非一日之功。”
“调理?用什么调理?又是草根树皮熬苦汤?”麦克莱恩医生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专业性的傲慢,“秦夫人,哮喘是气道慢性炎症性疾病,需要规范使用抗炎药物和控制症状的药物,这是现代医学的共识。这些民间疗法,或许有点心理安慰作用,但用于治疗如此严重的疾病,是极不负责任的!”
他转向林闻溪:“林先生,我听说过你。但你应当明白,这种器质性疾病,不是靠刺激几个穴位或者喝点植物煮的水就能解决的。科学,需要尊重。”
诊室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边是代表“现代科学”的西洋名医,一边是“草根树皮”的中医。仆役们不敢出声,秦夫人脸上露出犹豫。
林闻溪看着麦克莱恩,并未动气,只缓缓道:“麦克莱恩医生,您说的气道炎症,我认同。但炎症从何而来?为何反复发作?为何西药初用有效,久则效减甚至加重?中医认为,其本不在气道而在体内环境失衡。痰之所生,责之于脾;气之不纳,责之于肾。若不改善这产生‘炎症’的土壤,仅一味消炎扩张,岂非扬汤止沸?”
他走到案前,提笔边写边说:“秦公子脉象细滑,舌苔黄腻,咳痰黏稠。此次发作,外感风寒引动内伏痰热。急当宣肺清热,化痰平喘。我先开三剂汤药。”
他写下麻杏石甘汤合二陈汤加减,重用麻黄、杏仁、生石膏、甘草宣肺清热,半夏、陈皮、茯苓化痰利湿,又加入地龙、僵蚕等虫类药搜风解痉。
“此方先治其标,清热化痰,宣肺平喘。待症状平稳,再议固本之方。”他将方子递给福伯,“速去抓药煎煮。”
麦克莱恩瞥了一眼那满是中文草药的方子,耸耸肩,对秦夫人道:“夫人,如何决定,在您。但我必须提醒您,这些药物的成分和作用机制不明,安全性无法保证。”
秦夫人看着儿子虽然稍缓但仍痛苦的神情,又看看林闻溪沉静自信的目光,一咬牙:“就先试试林大夫的药!麦克莱恩医生,麻烦您也在旁照看,万一……”
于是,济世堂内出现了一番奇景:一边是中药罐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另一边,麦克莱恩医生则打开医药箱,准备好了肾上腺素注射剂和氧气袋(他从车上取来的),严阵以待。
药煎好,喂下。秦少爷咳喘依旧,但似乎并未加重。众人忐忑等待。
约莫一炷香后,秦少爷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大量黄稠黏痰后,喘息声竟明显顺畅了许多,脸上的青紫色也渐渐褪去,虽然虚弱,却沉沉睡去了。
麦克莱恩医生上前检查了呼吸和脉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带来的特效药,似乎并未派上用场。
秦夫人喜极而泣,连声道:“神医!真是神医!”
林闻溪却无喜色,只道:“夫人莫急,此乃第一步。秦公子痰湿素盛,脾肾已亏,后续调理更为关键。且此症与情志、环境息息相关,须得耐心,并需改变以往过度依赖西药即时缓解、忽视根本调理的习惯。”
他细细嘱咐了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又开了调理脾肾的方子让带回去慢慢服用。
秦家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麦克莱恩医生离开前,神色复杂地看了林闻溪一眼,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算是致意。
济世堂重归平静。福伯感叹:“这些富贵人家的病,真是难缠。”
林闻溪却沉吟道:“难缠的并非病,而是人心。信与不信,治与不治,有时比病本身更复杂。”
他走到院中,看着角落里那盆沐浴在午後阳光下的半夏。药材需炮制方能减毒增效,这中西医的碰撞交融,又何尝不是一场更为宏大艰难的“炮制”?
只是这“炮制”之火候,该如何掌握? 他尚未找到完美的答案。而秦家之事,恐怕也远未结束。那枚曾被短暂遗忘的残旧徽章,似乎又在记忆深处隐隐浮现,与这沪上的纷繁乱象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