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珊瑚坝机场,人头攒动,彩旗招展。一场热烈的欢迎仪式正在进行。跑道旁,军政要员、各界名流、新闻记者,以及自发前来的人群,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沸腾的喜悦与期待。
航班号清晰可见的运输机缓缓滑入停机位,舱门打开。率先走下来的是卫生部长陈济棠,他面带略显疲惫但难掩兴奋的笑容,向人群挥手致意。紧接着,林闻溪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口,他穿着一身略显陈旧但整洁的中山装,手中紧握着一个朴素的公文包,里面装着的正是在日内瓦会议上引发关注的论文副本、会议纪要以及一系列国际合作意向书。
短暂的寂静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欢迎陈部长、林专员凯旋!” “扬我国威,中医万岁!” “国际认可,实至名归!”
记者们的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林闻溪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大场面晃得有些目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激动而热切的面庞。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卫生部里支持他的同僚、医学院的学生、中医药界的同仁,甚至还有几位曾受益于他试点诊所政策的陕西老乡代表,他们挥舞着简陋的标语,喊得声嘶力竭。
陈济棠部长发表了简短而激昂的讲话,盛赞此次国际之行的巨大成功,表彰林闻溪以精湛的学识和坚定的信念,让世界听到了中国医学的声音,为抗战中的国家赢得了荣誉和宝贵的国际支持。每一声赞扬都引来更热烈的回应。
林闻溪被推到话筒前。他看着下方无数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日内瓦会议上与汤姆森顾问的激烈辩论,最终用详实的数据和伊万诺夫提供的实验证据,让对方从质疑变为沉默,再变为谨慎的尊重;想起了各国代表在听到中药在防治战伤感染、应对疫情方面独特效果时露出的惊异表情;更想起了那份标志着国际合作开端的《麻黄碱与青霉素协同抗菌研究》论文清样。
“诸位同胞,”林闻溪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机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此次西行,非为个人虚名,实为我中华医学之生存与发展,为抗战救亡尽一份绵力。国际舞台之认可,源于我千年岐黄之底蕴,源于无数同仁于烽火狼烟中之坚守与实践!今日之掌声,当归于每一位在后方、在前线,以仁心仁术救治伤病的医者!归功于我们坚韧不屈的民族!”
他的话语朴实却充满力量,再次点燃了现场的情绪。人群欢呼着,仿佛看到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打开,中医的困境似乎即将成为过去。
然而,在这片欢腾的海洋之下,林闻溪敏锐的感官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潜流。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落在欢迎队伍侧后方。那里站着几位西装革履、表情严肃的人物,为首的正是政敌何敬之。他并未鼓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在审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戏剧。他身旁的几人,林闻溪认出有些是西医协会的强硬派,有些则与国外药商往来密切。他们的沉默与周遭的热烈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一阵寒意悄然爬上林闻溪的脊背。
紧接着,陈济棠部长在与他短暂交汇的眼神中,传递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和隐忧,尽管部长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官方的笑容。林闻溪立刻想起在归国途中,陈部长接到国内密电后,曾独自一人沉思良久。
欢迎仪式的高潮,是工作人员抬上来一块覆盖着红绸的匾额。红绸揭开,露出由委员长侍从室转颁的“功在民族”四个鎏金大字。现场气氛达到顶点。
但就在此时,一名穿着考究、记者模样的人挤到前面,高声提问,声音刺破了欢庆的泡泡:“林专员!据悉卫生部内部对您的《战时中西医结合医疗体系纲要》仍有巨大分歧,何次长更公开质疑其耗费巨大且效果未经‘科学’充分验证。此次国际荣誉,是否会用于强行推动此政策?这是否意味着要将有限战时资源向落后中医倾斜?”
问题尖锐而刻薄,瞬间让现场安静了几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闻溪身上。
林闻溪心下一沉,此人绝非普通记者,其提问的角度和措辞,几乎与何敬之平日的论调如出一辙。他稳住心神,正欲有理有据地回应,却被陈济棠部长抢先一步。
“今日乃欢迎盛会,具体政策议题,容后卫生部自有公论。”陈部长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地挡回了问题,但眼神中的那抹凝重又加深了一层。
欢迎仪式在一种微妙的、被强行维持的热烈气氛中结束。
官员们簇拥着陈部长和林闻溪离开。走向汽车时,陈济棠借着嘈杂的掩护,极快极低地在林闻溪耳边说了一句:“闻溪,树欲静而风不止。归国首功已招嫉恨,彼等恐已酝酿反扑。伊万诺夫先生那边的合作细节,需尽快落实,迟则生变。”
林闻溪心中一凛,缓缓点头。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渐渐散去的人群,以及远处何敬之等人消失的方向。
机场上的欢腾犹在耳畔,但那绚丽的泡沫之下,冰冷的暗流已汹涌而至。荣誉的桂冠尚未戴稳,新的、更复杂的斗争风暴,已然在重庆迷蒙的山城雾霭中,露出了它狰狞的雏形。他握紧了手中的公文包,那里面不仅是荣誉的证明,更已成为下一场战役的关键弹药与……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