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宾馆宴会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官方举办的庆功宴在此举行,说是为日内瓦代表团接风洗尘,实则是一场汇集了陪都政、军、医、商各界头面人物的社交盛宴。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雪茄味和各式香水的混合气息,与机场那种直白的欢呼相比,这里的气氛显得更为精致,也更为复杂。
林闻溪作为主角之一,自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穿着顾静昭特意为他熨烫好的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略显局促地周旋于各方宾客之间。陈济棠部长亲自带着他,将他引荐给一位位高权重者或学术泰斗。
“这位是林专员,年轻有为,此次在瑞士可是为我们国家挣足了脸面!”陈济棠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许。
“后生可畏,中医能有此等人才,实乃幸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点头赞许,他是国学兼中医大家。 “林专员的论文数据详实,见解独到,即便从现代医学角度看,也极具启发性。”一位穿着西式礼服的大学教授举杯示意。
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林闻溪谦逊地应酬着,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清楚地知道,这些笑容背后,心思各异。他的目光不时扫过人群,寻找着那个令他警惕的身影。
果然,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何敬之端着酒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
“陈部长,闻溪兄,恭喜恭喜啊!此番扬名国际,真乃我卫生部之光,党国之荣!”何敬之的声音热情洋溢,仿佛与有荣焉,“闻溪兄以中医之学,折服西洋专家,实在令人钦佩。来,我敬你一杯!”
他举杯示意,动作无可挑剔。林闻溪只得举杯相迎:“何次长过奖,实赖陈部长领导有方,同仁支持,以及前线医军民之实践基础,闻溪不敢贪功。”
“诶,过谦了。”何敬之笑着抿了一口酒,话锋随即一转,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位竖着耳朵听的官员听得清楚,“闻溪兄此次成功,确实证明了中医在某些领域,嗯……颇有独到之处。尤其对于资源匮乏之战时,或许能解一时之急。”
他刻意加重了“一时之急”和“资源匮乏”几个字,看似肯定,实则悄然将中医定位为一种权宜之计、替代方案,而非可与西医并列的正规医学体系。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何次长所言极是。中医简便验廉,适于基层应急。若论及现代化、标准化、科学化医疗体系建设,终究还需依靠西医之完善体系与先进技术。”
另一人接口,看似对着同伴感慨,实则声音清晰:“是啊,国际认可固然好,但国内医疗改革仍需脚踏实地。若因一时国际虚名,便盲目扩大投入,恐非务实之举,若耽误了建设‘现代医学’之正途,反为不美。”
这些话如同精心排练过的合唱,一句接一句,看似客观讨论,实则步步为营,将林闻溪取得的国际成就巧妙矮化、边缘化,并将其主张的“中西医结合”与“不务实”、“耽误正途”隐隐挂钩。
林闻溪面色平静,心中却明镜似的。这并非街头巷议,而是发生在卫生部高官云集的庆功宴上,其释放的信号和试图引导的舆论方向,极其危险。他注意到周围一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官员,脸上也露出了思索甚至赞同的神情。
陈济棠部长脸色微沉,正要开口驳斥,何敬之却抢先一步,又笑着对林闻溪道:“闻溪兄勿怪,诸位同仁也是关心则乱,皆是为了国家医疗事业之前途。你的成绩有目共睹,部里定会善加利用。至于你那《纲要》中提及的扩大试点、增加预算等事宜,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充分论证才好。毕竟,部里资源有限,各处都需兼顾嘛。”
他以退为进,看似肯定了林闻溪的个人功劳,却轻描淡写地将《纲要》的推进无限期推迟,并用“资源有限”这块万能挡箭牌,堵住了后续的要求。
这时,一位与何敬之关系密切的司长笑着打圆场:“今日庆功,莫谈公务。何次长也是爱才心切,怕年轻人被盛名所累,步子迈得太大。闻溪啊,你还年轻,未来的路长着呢,有些事,不急在一时。”
言语间,已将林闻溪定位为“年轻人”、“步子大”,需要“沉淀”和“等待”。
林闻溪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正在收紧,仿佛陷入一张柔软的蛛网,四面八方都是看似礼貌周全却暗含机锋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在此场合与之正面辩论绝非上策,反而会落下咄咄逼人、居功自傲的口实。
他举杯,向何敬之及其众人微微示意,语气平和却坚定:“多谢何次长与诸位同仁提点。闻溪深知所学浅薄,唯有躬行实践,以疗效说话,方能不负期望。国际认可非为终点,乃为新起点。如何将祖先智慧与现代科学更好结合,惠及我抗战军民,方是我辈职责所在。至于资源调配,自有部里统筹,闻溪惟愿尽己所能。”
他避开了直接争论,重申了以实践和疗效为核心的立场,并将问题抛回给“部里统筹”,既表明了态度,又不失分寸。
何敬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面上笑容不变:“好,说得好!疗效说话,实践出真知!来,大家再为林专员的实干精神干一杯!”
酒杯再次碰撞,发出清脆却略显空洞的响声。欢宴的乐曲依旧,美酒依然流淌,但在这流光溢彩的表象之下,政策的角力、路线的分歧、权力的暗流,已在这推杯换盏间,汹涌澎湃地交织碰撞起来。
林闻溪知道,庆功宴的欢声笑语之后,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