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得如同浸在深潭之中,连呼吸都带着水汽的滞涩。
那一声惊雷般的爆鸣,炸裂在颅骨之内,耳膜嗡鸣不止,余音如铁链拖地,在颅腔中来回震荡;那亿万重叠的低语,像是从远古墓穴深处涌出的亡魂齐诵,字字渗入骨髓;而灵魂被强行剥离肉体的剧痛,则如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刺穿神经,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抽搐,仿佛被无形之手从血肉中硬生生拔出。这些感觉虽只持续了一瞬,却在林昭的感官里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然而,当意识如潮水般回归的瞬间,世界骤然归于寂静——耳畔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细密如春蚕食叶;身边同学略显急促的呼吸,像风掠过枯草,在耳道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指尖触碰到试卷边缘,纸张微糙的质感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提醒他已回到现实。
一切,只过去了一刹那。
林昭缓缓睁开双眼,眼底那抹诡异的青铜色泽如退潮般隐去,恢复了少年人应有的清澈,只是那深处,却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风雪,深邃得令人心悸。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像是拂去梦魇的灰烬。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笔。
笔尖悬在试卷上方,一滴浓稠如血的墨汁正欲滴落,却最终凝固在了那里,墨珠圆润饱满,在日光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指尖传来笔杆冰凉的金属触感,微微发麻,似有电流残存。
试卷上,那血书般的幻象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函数题。数字与符号规整排列,墨迹清晰,毫无异样。
然而,在那道题目的下方,一行朱红色的批注却如烙印般刻在那里,笔锋苍劲,如龙蛇游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源自九天之上的威严。墨色未干,朱砂泛着微弱的荧光,隐隐散发出檀香与铁锈混合的气息,令人鼻尖发紧。
【此子有劫,亦有解——文曲记】
简短的十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星辰之力,让整个考场的气压都为之一沉,连灯光都似乎黯淡了一瞬。
“林昭!”
一声压抑着极度震惊的低喝从前方传来。
李教官的呼吸几乎停滞,他死死盯着林昭,或者说,是盯着林昭桌上的试卷。
作为考场禁制的掌控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股精神力的暴动,绝非一个普通学生所能拥有,其强度甚至让他这位退役的军中好手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脊椎窜起一股寒意,仿佛有冰蛇贴肤而上。
他本以为林昭使用了某种被严令禁止的精神类禁药,正准备上报系统进行最高级别的处置。
可现在,那股暴动的力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浩瀚神威。
那威压,正是从那行朱批上传来的!
文曲……记?
李教官的瞳孔猛地收缩如针尖!
他不是不学无术的莽夫,自然知道“文曲”二字代表着什么。
那是执掌人间文运,监察天下考生的至高存在!
这种神话传说中的星君,怎么会亲自在一名学生的试卷上留下批注?
他迈开僵硬的步伐,一步,两步,缓缓走向林昭的座位。
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周围的学生只觉得监考老师神色有异,有人抬头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笔尖重新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学生在那一瞬感到耳畔嗡鸣、眼前发黑,但转瞬即逝,只当是低血糖发作,未曾深究。
李教官的目光死死锁住那行朱批,越是靠近,那股源自神只的威压就越是清晰——皮肤表面泛起细小的战栗,汗毛根根倒竖,仿佛正被某种古老的存在凝视。
他手中的电子记录本上,数据流疯狂乱窜,发出“滋滋”的微弱电流声,屏幕边缘甚至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似乎也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的冲击。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骨痉挛般收紧,握着的金属笔在记录本的封皮上,再次无意识地划动。
这一次,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硬质的封皮彻底洞穿。
依旧是那个字。
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癫狂而执拗的“昭”字。
笔尖刮擦出刺耳的“咯吱”声,像指甲划过黑板,令人牙根发酸。
李教官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带来一道冰凉的湿痕。
他猛地将记录本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在掩盖一个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骇浪,当目光落在林昭身上时,发现眼前的少年平静得可怕。
他没有寻常学生考场失常后的慌乱,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经历了万古岁月冲刷的雕像。
他的眼神,不再是看着试卷,而是透过试卷,望向了某个遥远得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眼神里,有孤寂,有沧桑,有挥剑斩断万丈红尘的决绝,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叮铃铃——”
考试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尖锐的声音刺破了考场内诡异的寂静,喇叭轻微爆音,留下一丝尾音在空气中震颤。
学生们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纷纷开始收拾文具,塑料尺碰撞的清脆声、书本合拢的闷响、拉链滑动的“嘶啦”声交织成一片。
嘈杂的人声重新填满了空间,驱散了先前那令人不安的凝滞感。
“喂,你看林昭,他是不是傻了?从刚才就一直不动。”
“谁知道,估计是题目太难,直接放弃了吧。”
“他刚才好像被李教官盯上了,不会是作弊被抓了吧?”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像细针扎在耳膜上。
林昭对此充耳不闻。
他缓缓地、一节一节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声,像是久闭的门轴终于转动。
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笔盖好,放进文具盒,动作精准而沉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从容与厚重。金属笔盖合拢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清脆而坚定。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试卷,没有看上面的题目,也没有看那行惊世骇俗的朱批,只是平静地将它交到了依旧愣在原地的李教官手中。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李教官看到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仿佛藏着一座孤寂的宫殿,十年风雪,万卷古籍。
而林昭,则从李教官震惊、忌惮、又带着一丝茫然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随后便转身,跟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出了考场。
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随步伐轻轻晃动,像水波荡漾。
少年的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沉稳的“嗒、嗒”声,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精准。
他的衣角被穿堂风微微掀起,带来一丝初夏的温热与尘埃的气息。
他的背影挺拔如松,融入喧嚣的人群,却又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旅人,正漠然地审视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个小时里,他的人生,已经被拉长了整整十年。
考试结束了。
但林昭很清楚,他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