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大宋徽宗年间,有个叫计安的押番官,平日里就和妻子两人过日子。
有一天天气炎热,计安下了班闲着没事,就拿上钓竿去金明池钓鱼。钓了一整天都没什么收获,他正心烦意乱准备收竿回家时,鱼漂突然往下沉,钓上来一个东西。计安心里一喜,还以为是钱,赶紧把它放进鱼篮,收拾好钓竿就往家走。
走着走着,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却空无一人。没走几步,那声音又响起来:“计安,我是金明池的池神。你放了我,保你大富大贵;要是害我,就让你全家不得好死。”计安仔细一听,声音竟然是从鱼篮里传出来的,心里直呼怪异,一路没敢吭声就回了家。
刚进门放下渔具,妻子就告诉他,太尉已经派人来叫了他两次,催他赶紧过去。计安虽然纳闷下了班还被叫,但也只能连忙换衣服跟着来人走了。等他办完差事回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菜,还端上来一样东西。计安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喊自己小命不保。妻子被他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计安就把白天钓鱼钓出会说话的金鳗,以及金鳗的警告说了一遍,质问妻子怎么把金鳗煮来吃了。妻子却啐了一口,觉得他在胡说八道,说金鳗哪会说话,自己只是看没什么下酒菜才煮了它,还说计安不吃,她就全吃了。计安心里始终闷闷不乐。
到了晚上,夫妻俩上床睡觉。妻子见他心情不佳,便宽慰陪伴他。也是从这天夜里起,妻子怀了身孕,渐渐变得眉低眼缓、腹大乳高。转眼十个月过去,她请来接生婆,生下了一个女儿。夫妻俩十分欢喜,给女儿取名庆奴。
时光飞逝,庆奴转眼长到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不仅伶俐聪明,还学了一身本事,爹娘把她当成掌上明珠。
靖康丙午年间,战乱四起,计安带着妻子和庆奴,收拾好随身的细软包裹,开始流落他乡。后来听说皇帝在杭州安顿下来,官员们也都跟着去了临安,计安便带着家人一路辗转投奔过去。没过多久,三人进了临安城,先找了个地方暂住,然后计安去寻访旧日相识的官员,最后被重新收留,在官府里当差。
安顿下来后,计安又找了间房子,让妻女住了进去。过了些日子,计安心里盘算:“我下了班没事干,要是不做点营生,坐吃山空可不行,得想个法子补贴家用。”妻子也正有这个想法,两人商量下来,觉得开个小酒店最合适,就算计安上班,她和女儿也能照看着卖东西。计安觉得妻子说得有理,就着手操办这件事。
第二天,计安找来一个帮忙打理酒店的人。这人是外乡人,从小在临安讨生活,没有爹娘,姓周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他周三。一切准备妥当后,计安选了个吉日开张。周三很勤快,每天在店门前卖些果子,还自己调配些汤水,晚上就住在计安家里。计安不在家的时候,庆奴和母亲就在店里忙活。
转眼几个月过去。有一天,计安对妻子说:“我有句话想跟你说,你可别生气。”妻子让他尽管说,计安便直言:“这几天我看庆奴,言行举止一点都不像个安分的姑娘家。”妻子却觉得没什么,说女儿从没出过门,只是长大了性子变了。计安却不放心,提醒道:“别太大意!我看她和周三两个人眉来眼去的,肯定有猫腻。”当天夫妻俩也没再多说。
又一天,计安不在家,妻子把庆奴叫到跟前,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庆奴一口否认,可妻子看她前言不搭后语、神色慌张,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里断定肯定有问题。她一把拉住庆奴,搜了她的身,这一看气得直叹气,忍不住抬手就打女儿,逼问她到底被谁欺负了。庆奴挨不住打,哭着承认自己和周三有私情。
妻子听了这话,吓得不敢出声,直跺脚叫苦,心里发愁:“这可怎么收场啊!等计安回来,肯定要怪我没看好女儿,闹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周三还不知道店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依旧在门前卖酒。
晚上计安下班回家,吃过饭后,妻子把庆奴和周三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计安一听,顿时怒从心头起,当场就要冲出去打周三。妻子连忙拦住他,劝他先商量对策,要是打了周三,自家的酒店也开不下去了。计安又气又恼,说原本还指望把女儿嫁个好人家,没想到她做出这种丑事,干脆打死她算了。妻子好说歹说劝了一个多时辰,计安的火气才稍稍降了些,问妻子这事该怎么解决。妻子不慌不忙,说出了一个办法。
妻子提议:“眼下只有一个法子能遮丑——周三在咱们店里干活也算勤快,不如把他招赘进门当女婿。”要是当时计安没答应这门亲事,顶多被人笑话一场,把周三赶走,也就没后面的麻烦事了。可计安偏偏听了妻子的话,点头同意了。
当天计安就让周三先回家。周三在路上越想越不对劲:早上看到庆奴她娘打她,晚上计安又把自己打发走,莫不是自己和庆奴的事败露了?要是这事传出去,自己肯定要吃官司,这可怎么办才好?他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计安派人去跟周三说合,下了聘礼,选了日子让他和庆奴成了亲。
转眼周三入赘计家一年多,他和庆奴私下商量着要搬出去单过,于是在家开始偷懒耍滑,每天晚睡晚起,什么活都不干,还动不动就大吵大闹。计安实在忍无可忍,经常和周三发生争执,后来干脆和妻子商量,打算和周三打官司,把他赶出家门。之前怕被人笑话,一直忍着没发作,现在就借口周三品行不端,设了个圈套抓住他的把柄,闹到了官府。邻里们怎么劝都没用,最后计安硬是把周三休了,周三只能灰溜溜地离开计家,自谋生路去了。庆奴心里满是委屈,却不敢出声,只能暗自烦恼,和周三算是活生生地分开了。
庆奴在家待了半年,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媒人,说是听说她家有姑娘要嫁人,特地来提亲的。计安连忙请她坐下,问她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媒人说:“这人不是别人,是虎翼营的在编武官,名叫戚青,平日里在官员身边当差。”计安一听,觉得这门亲事挺合适,当场就应了下来,还留媒人喝了几杯酒。妻子也叮嘱媒人多费心,事成之后肯定会好好谢她。媒人谢过之后就告辞了。
夫妻俩私下里盘算:这门亲事好啊,一来戚青是吃官家饭的,二来他年纪稍大,人也稳重,三来周三那小子以后肯定不敢再来胡作非为了。计安还说自己认得戚青,两人关系还不错。
在媒人的撮合下,这门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没多久庆奴就和戚青成了亲。可庆奴和戚青根本合不来,俗话说“少男少女,情投意合”,戚青年纪太大,根本入不了庆奴的眼。夫妻俩天天吵吵闹闹,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计安夫妻俩看在眼里,实在不成样子,只好又出面,托人情找关系,向官府递了状子,把庆奴和戚青的婚事给离了。
戚青没什么权势,只能乖乖接受被休的结果。可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每次喝醉了酒,就跑到计安家门口大骂,还说些“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的浑话,指桑骂槐地发泄不满。
戚青每次喝醉了酒,就跑到计安家门口辱骂,计安一家人却不敢和他争辩。起初邻居们还会过来劝解,可后来戚青把这当成了家常便饭,天天喝醉了就来闹,大家也就懒得管了。有一天,戚青指着计安恶狠狠地骂道:“等着瞧,我非要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可!”撂下这句话就走了,街坊邻居都听到了。
再说庆奴在家待了又一个半年,有一天家里来了个老婆婆串门,看样子像是来提亲的。两人见过礼、喝过茶后,老婆婆开口说:“我有件事想跟你们说,就怕计押番听了会生气。”计安夫妻忙说:“您尽管讲,没关系的。”老婆婆这才说:“我看姑娘两次说亲都没成,不如把她送到一个好官宦人家去当几年侍妾,等过个三五年再出来嫁人,也不算晚。”计安听了心里盘算:“这法子倒也行,一来能免得再闹出丢人现眼的事,二来之前两次说亲也花了不少钱。只是送女儿去谁家才合适呢?”于是问道:“老婆婆,您有什么好去处,就给孩子指条明路吧。”老婆婆答道:“正好有位官人想找个侍妾,特地托我来提亲。这位官人现在就住在临安,之前还来过您家喝酒,见过姑娘。他是高邮军的主簿,如今来临安办理公务,身边没人伺候,只想把姑娘带回去。不知你们夫妻俩肯不肯?”计安夫妻商量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是您老人家出面说亲,肯定不会坑我们。那就劳烦您做主吧。”当天双方就说定了这件事,选了个好日子,立了文书。庆奴辞别了爹娘,就去侍奉那位主簿官人。谁知这一去,庆奴注定要沦落他乡,最后落得个客死异乡、父子不得相见的下场。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上天寂静无声,茫茫青天何处寻觅?其实天道不远,就在世人的心中。
这位官人是高邮军的主簿,名叫李子由,家眷都留在高邮老家,他独自来临安处理公务。自从讨了庆奴,两人平日里如胶似漆,过得十分快活,庆奴想要什么有什么,吃穿用度都十分体面。过了几个月,李子由老家寄来了书信,催他赶紧回去,怕他在京城花销太大。又过了些日子,李子由把公务都料理妥当,收拾好行李,买了些土特产当礼物,雇了一条船,打算从水路返回高邮。一路上他贪恋沿途的风景和酒食,故意拖延行程,心里满是不舍。没多久船到了高邮,家里的仆人早就等在码头迎接。李子由的正妻也出来和他相见,李子由敷衍着行了个礼,说道:“辛苦你在家打理家事了。”说完就让庆奴进来拜见主母。庆奴低着头,小步走进屋里站定,刚要下跪行礼,主母却冷冷地说:“先别拜。”接着转头问李子由:“这女人是谁?”李子由连忙解释:“实话跟你说吧,我在临安的时候身边没人伺候,就随便讨了她来作伴,今天带回来也是让她伺候你的。”主母上下打量了庆奴一番,嘲讽道:“你倒是和官人在外面快活够了,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庆奴连忙哀求:“奴家也是一时命运不济,求主母看在我背井离乡的份上,多多包涵。”只见主母叫来两个丫鬟,吩咐道:“把这个贱人的发冠摘了,脱掉她身上的华服,换上粗布衣裳,解开她的裹脚布,把头发弄乱,罚她去厨房挑水、烧火、做饭!”庆奴吓得魂飞魄散,哭着向主母求饶:“求主母看在我老家还有爹娘的份上,饶了我吧。要是您实在容不下我,我情愿退还卖身钱,回临安老家去。”主母冷笑一声:“你想走?那敢情好!不过得先在厨房里吃点苦头,你从前在外面享的福也够多了!”庆奴又转头看向李子由,哭道:“是你带我回来的,现在却让我受这种屈辱!你快帮我求求主母吧!”李子由叹了口气:“你也不看看主母是什么性子!就算是铁面无私的包公来了,也断不了这事。你先忍忍吧,我自身都难保,等她消了气,我再替你求情。”说完,庆奴就被丫鬟押到了厨房。李子由私下里对主母说:“要是你实在不喜欢她,把她退回给媒人,让媒人转卖出去拿回卖身钱就是了,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主母怒道:“你倒会装好人!还有脸说这话!”自此之后,庆奴就被罚在厨房里受苦,一转眼就是一个月。
有一天晚上,李子由路过厨房,忽然听到黑暗中有人小声叫他的名字。他仔细一听,认出是庆奴的声音,便走上前去。两人拉着手,不敢大声哭,只能低声啜泣。李子由自责道:“都怪我不该把你带回来,让你受这么大的罪!”庆奴哭着说:“你就忍心看我在这里受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李子由沉吟了半晌,说道:“我有个办法救你。不如我去跟主母说,就说把你退回给媒人转卖,拿回卖身钱。然后我私下里找一处官府的公房,悄悄把你安顿在那里。我会派人给你送钱,也会经常过去和你相会。这样好不好?”庆奴连忙点头:“要是能这样,那就太好了,真是我的灾星要退了!”当天晚上,李子由就去跟主母求情:“庆奴也受够罪了,要是你还是不喜欢她,就把她打发回媒人那里,转卖出去拿回卖身钱吧。”主母一口答应了,她哪里知道李子由心里藏着这么多算计。李子由随即派了一个心腹仆人,名叫张彬,专门负责这件事。张彬把庆奴安顿在一处离李家一两街远的公房里,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只有李子由、庆奴和张彬三人知道,李家主母对此毫不知情。李子由经常借着外出的名义,跑到公房里和庆奴相会,两人喝酒作乐,免不了做些苟且之事。李家有个小少爷,名叫佛郎,才七岁,长得十分可爱,惹人疼惜。有时佛郎会跟着李子由去公房里玩,李子由就叮嘱他:“儿子,这事千万别跟你娘说,这个是你的姐姐。”佛郎乖巧地答应了。
有一天,佛郎又跑到公房里来,刚进门就撞见张彬和庆奴肩并肩坐着喝酒。佛郎年纪小不懂事,张口就说:“我回去要跟爹爹说,你和张叔叔在这里做什么。”张彬和庆奴吓得魂都飞了,慌忙躲闪。张彬赶紧起身躲到一边,庆奴则一把抱住佛郎,把他抱到怀里,哄着说:“小官人别乱说,姐姐只是在这里喝酒,等下就拿果子给你吃。”可佛郎却不依不饶,嘴里反复念叨:“我要跟爹爹说,你和张虞候在这里做坏事。”庆奴嘴上哄着孩子,心里却暗暗盘算:“这孩子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我和张彬就都完了!”她眉头一皱,顿时起了歹念:“只能委屈你了,别怪我心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庆奴随手拿起一条手帕,死死捂住佛郎的嘴,把他按倒在床上,用力勒住他的脖子。没过多久,这个七岁的孩子就断了气,一命呜呼了。真是:一时的怒火攻心,就断送了原本纯真善良的心。
庆奴一时冲动勒死了佛郎,这下可闯了大祸,她慌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正在这时,张彬从外面走了进来。庆奴哭着说:“这小畜生太可恨了,非要把我们的事告诉爹爹,我一时情急,就把他勒死了。”张彬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叫苦不迭:“我的姐姐啊!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奉养,这下可怎么交代啊!”庆奴瞪着他说:“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是你帮着官人安排我住在这里,现在出了事,你想撇清关系?你有老娘要养,我还有爹娘在临安等着我呢!事已至此,不如我们收拾些行李,逃回临安去投奔我爹娘,这样总不会有事的。”张彬走投无路,只好点头答应。两人急忙打包了些值钱的东西,偷偷溜走了。再说李家那边,发现佛郎不见了,就派人四处寻找,最后找到庆奴住的公房,只见佛郎被勒死在床上,庆奴和张彬却早已不见踪影。李家立刻报了官,官府随即发出通缉令,悬赏捉拿庆奴和张彬。
张彬和庆奴一路逃到镇江。张彬心里惦记着家里的老母亲,又害怕官府追捕,忧思成疾,只能在客栈里卧床养病。没过多久,两人身上的盘缠和值钱的衣物就都典当光了。张彬看着空空的行囊,忍不住掉下眼泪,绝望地说:“现在我们身无分文,可怎么办啊?恐怕我要死在异乡,成了孤魂野鬼了!”庆奴安慰他说:“你别发愁,我有办法。”张彬连忙问:“什么办法?”庆奴答道:“我会唱曲子,虽然在这里抛头露面很丢人,但也顾不上了。不如我们买个小锣,我去街上的酒馆里卖唱,每天赚个百十来文钱,勉强够我们糊口,你觉得怎么样?”张彬犹豫道:“你好歹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去做这种抛头露面的营生?”庆奴叹了口气:“这也是被逼无奈啊!只要你能好好养病,等我们攒够了钱,就能一起回临安见我爹娘了。”从此之后,庆奴就在镇江的酒馆里卖唱为生。
话分两头,再说周三自从被计安赶出家门后,生意也做不成了,想回老家投奔亲戚,可亲戚们都不肯收留他。夏天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到了秋天就全都破烂不堪。走投无路的周三只好再次回到临安,有一天路过计安家门口。当时已是深秋时节,天空下着蒙蒙细雨,计安正站在门口发呆。周三看见计安,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计安认出是周三,也不好问他来干什么。周三开口说道:“我刚好路过这里,看到丈人,就过来打个招呼。”计安见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动了恻隐之心,说道:“先进来吧,喝碗酒再走。”谁能想到,就是这一念之差,让计安引狼入室,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让周三进门喝酒,这一请,直接把计安推向了死亡的深渊,让他死得凄惨,死得冤枉!
计安把周三领进了家门,妻子见了皱着眉头说:“没事把他领进来干什么?”周三见到丈母,连忙行礼问好,说道:“好久不见了。自从被你们赶出家门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生意也做不成了,投奔亲戚又没人肯收留。不知姐姐现在过得怎么样?”计安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自从你走了之后,女儿两次说亲都没成,现在把她送到官宦人家去当几年侍妾,等过些日子再做打算。”说完就让妻子温了酒,招待周三。两人喝完酒,也没别的事,周三道谢后就告辞离开了。
当时天色已晚,外面还下着小雨。周三一边走一边想:“真是多亏了丈人,还肯留我喝酒!其实也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己当初不争气,才落到这个地步。”走着走着,他又开始发愁:“现在我身无分文,又没个营生,这深秋一过,寒冬腊月可怎么熬过去啊?”俗话说“人到绝处便生奸计”,周三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歹念:“不如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撬开计安的家门。那老两口睡得早,肯定不会防备我。我进去偷些值钱的东西,就能熬过这个冬天了。”计安家那条街很僻静,没什么人来往。周三又悄悄走回来,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四周没人,就撬开门锁,闪身溜了进去,随手把门又关上了。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只听见计安的妻子说:“门闩都插好了吗?我刚才好像听到外面有响声。”计安答道:“都插牢了,放心吧。”妻子又说:“外面下着雨,说不定有小偷,你还是起来去看看吧,这样我才能安心睡觉。”计安真的起身,打算去院子里查看。周三听到这话,心里暗叫不好:“糟了!要是被他发现,我可就惨了!”他慌忙在灶台边摸了一把菜刀握在手里,躲在黑暗中。计安糊里糊涂地走出房门,刚迈过门槛,周三就趁他不备,从背后一刀砍了下去。菜刀砍在身上,手感沉实,计安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死了。周三心一横,暗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那老婆子也杀了,免得留下后患!”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掀开蚊帐,把计安的妻子也杀了。接着他点上灯,把家里值钱的细软和包裹都搜刮一空。折腾了大半夜,周三背上装满财物的包裹,把门虚掩着,一路逃出了临安的北关门。
天亮之后,街坊邻居们都开了门,却见计安家门口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有人嘀咕道:“莫不是睡过头了?”隔着门喊了几声,里面也没人应答。大家推了推门,门竟然一下子就开了。进门一看,只见计安的尸体躺在院子的中门处,众人又喊计安的妻子,还是没人应声。走进卧室,就见床上的尸体被血浸透,屋里的箱子、柜子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众人立刻断定:“肯定是戚青那厮干的!他天天喝醉了来骂人,还扬言要杀了计安全家,今天真的下毒手了!”众人当即报了官,官府的人很快就来捉拿了戚青。戚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条铁链锁了起来,和街坊邻居一起被押送到临安府。
府尹听说出了命案,立刻升堂审案,把戚青押到堂前,厉声喝问:“你好歹是吃官家饭的人,竟敢在京城里面谋财害命!”戚青一开始还拼命辩解,可街坊邻居们纷纷指证他之前天天上门辱骂的事,他百口莫辩。最终案子审定,上报朝廷,查实戚青身为在编武官,在京城内图财杀人,被判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只听刀光一闪,人头落地,戚青当场毙命,鲜血溅满了街道。
可怜戚青就这样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再说周三,他杀了计安夫妻两人,难道就这么逍遥法外了吗?这世上哪有这么不讲天理的事!老天爷从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只是报应到来的时辰还没到而已。
周三一路逃窜,最终到了镇江府,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闲来无事,他就出门在街上闲逛,走着走着觉得肚子饿了,便想找个地方喝点酒。这时他看到一家酒馆门口的招牌上写着:“酝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
周三走进酒馆,酒保连忙上前招呼。他点了几杯酒,又要了些下酒菜,刚喝了两杯,就看见一个头顶着小锣的女人走进来,对着酒客们行礼问好。周三抬头一看,两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个卖唱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庆奴。周三连忙招呼道:“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就让她过来坐下,又喊酒保添了一个酒杯,问道:“当初听家里人说,把你卖给了官宦人家,现在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庆奴一听这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着说:“你被休走了之后,我嫁的那户人家也不如意。后来我被卖到高邮军主簿李子由家,到了他家之后,主母善妒,罚我去厨房烧火、挑水、做饭,其中的苦楚真是一言难尽,我受了无数的罪。”周三又问:“那你怎么流落到镇江来了?”庆奴哭着说:“实话跟你说吧,后来我和主簿府上的虞候张彬好上了,结果被主簿的小儿子佛郎撞见了,他要去告诉他爹爹。我一时情急,就把他勒死了。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和张彬一起逃到这里。可张彬到了这里就生了重病,躺在客栈里起不来,我们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典当光了,我实在没办法,才出来卖唱赚点路费。今天真是老天爷保佑,竟然能在这里碰到你。喝完这杯酒,我带你回客栈吧。”周三却摆摆手说:“那客栈里肯定还有你的相好张彬吧,我可不去。”庆奴连忙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她哪里是真心想带周三回客栈,分明是又要连累一个人丢了性命。
两人随即一起回到了客栈,竟然十分投缘。一开始,庆奴还会买点药、熬点粥去看望张彬,可自从周三来了之后,她就再也不管张彬的死活了,张彬经常一顿饱一顿饥。张彬眼睁睁看着庆奴和周三在自己眼皮底下亲热,心里又气又恨,本就病重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没多久就咽了气。庆奴和周三正巴不得他早点死,毫不难过,随便买了一口薄棺,把张彬的尸体装殓后送去火化了。周三干脆搬到了庆奴的房间里,两人又像夫妻一样过起了日子。周三对庆奴说:“我有句话跟你说,以后你别再出去卖唱了,我来想办法赚钱养家。”庆奴答道:“那敢情好,当初也是走投无路,才迫不得已做了卖唱的营生。”从此之后,两人如胶似漆,就像天边成对的鸾凤、水中交颈的鸳鸯,只觉得相聚的夜晚太短,分开的时光太长。
有一天,庆奴对周三说:“我自从离开临安老家,就再也没听过爹娘的消息。不如我们一起回临安投奔他们吧,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爹娘肯定会原谅我的。”周三却说:“回去倒是好,只是我和你都不能回去。”庆奴追问:“为什么?”周三刚想说出口,又忍住了。其实他当时不说就好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还是把真相说了出来,这一开口,就好比飞蛾扑火,直接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庆奴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周三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不瞒你说,我把你爹娘都杀了,抢了他们的钱财才逃到这里的,我们怎么还能回去?”庆奴听了这话,当场大哭起来,扯着周三的衣服质问:“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爹娘!”周三却冷笑着说:“你别喊了!我是杀了你的爹娘,可你也杀了主簿的小儿子佛郎和张彬啊,我们手上都沾了人命,谁也别怨谁。”庆奴沉默了半晌,竟无言以对。
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周三忽然生了重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两人身边的钱财也都花光了。庆奴看着周三说:“家里已经没柴没米了,你可别怪我。我之前能靠卖唱赚钱,现在还是去卖唱一阵子吧,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周三走投无路,只能点头答应。庆奴重新出去卖唱,每天赚到几贯钱回来,两人就相安无事;要是哪天没赚到钱,周三就会破口大骂,说庆奴是出去勾搭别的男人了,对她又打又骂。庆奴没办法,只好去那些常去的酒馆柜台上借几贯钱回家,等赚到钱了再还上。
有一天,正是深冬时节,天上飘起了大雪。庆奴站在酒馆的高楼上,靠着栏杆发呆,心里发愁:“这么大的雪,晚上要是赚不到钱回去,又要挨周三的骂了。”幸好这时有三四个客人上楼来喝酒,庆奴心想:“这下好了,我去唱几首曲子赚点钱。”她连忙掀开帘子走进包厢,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喊了一声“苦也”!原来这几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高邮军主簿李子由府上的仆人。其中一个仆人指着庆奴喊道:“庆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躲在这里!”庆奴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李子由府上早就报了官,官府查到庆奴和张彬逃到了镇江,就派了府上的仆人跟着官府的公差一起来捉拿他们。公差当即问庆奴:“张彬在哪里?”庆奴慌忙答道:“他生病死了,我现在和我前夫周三一起住在客栈里。就是周三,当初在临安杀了我的爹娘,我们才一起躲在这里的。”当天的酒自然是喝不成了,公差立刻绑了庆奴,又赶到客栈里,把躺在床上的周三也拖起来绑了,一起押送到镇江府衙。
府衙对两人严加审讯,庆奴和周三都各自招认了自己的罪行,官府随即把案子上报朝廷。这起案子里,戚青是屈死的,官府另案处理,为他平反。而周三因贪图钱财杀害岳父岳母,庆奴因奸情杀害两条人命,两人都被判了死罪,押赴刑场斩首示众。行刑的时候,罪犯的身前有人举着罪状引路,身后有衙役拿着棍棒押送,整条街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人人都感叹:“这一下人头落地,再也别想回来了!今天才算知道,老天爷的报应来得真快啊!”
这两个人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明面上有国家的法律管着,暗地里有鬼神盯着。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后人评价这件事,说计安当初钓起金鳗的时候,金鳗就在竹篮里开口警告:“你要是害我,就让你全家死于非命。”按理说,应该只有计安夫妻两人偿命,为什么会连累周三、张彬、戚青这么多人呢?想来这些人也是因缘际会,注定要成为这桩命案里的冤魂,只不过借金鳗的话做了个引子而已。至于金鳗说自己是金明池的池神,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它会说话这件事,总归是个凶兆。计安当初既然发现金鳗的异常,就不该把它带回家,更不该害它的性命。大凡世间那些异于寻常的东西,都不应该随意加害,就像古人救了蟒蛇得到美女、救了龙子得到奇书一样,善恶祸福,冥冥之中早有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