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边境军营的第五日,我和云深(幕玄辰)踏入了南疆传说中生人勿近的“黑瘴林”。
我们身后,关于“太子殿下一意孤行,率大军转道西川古道寻宝”的消息,想必已经通过那位“幸运”逃脱的斥候,传到了靖王耳中。那场由云深亲自导演、众将领倾情出演的“争执大戏”,足以以假乱真,将靖王和皇后两方的注意力,都牢牢吸引到千里之外的西川。
而作为棋局中心的我们,早已金蝉脱壳,换上了“云深”与“云浅”的身份,像两滴水汇入大海,悄无声GI地来到了真正的目的地——南疆。
只是,这片“大海”的颜色,是墨绿近乎于黑的。
踏入林中的第一步,周遭的光线便骤然暗沉。高大到遮天蔽日的古树,枝叶层层叠叠,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斑驳的光点,无力地洒在厚厚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落叶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是泥土的腥气、植物腐烂的酸气,以及一种黏稠湿热的瘴气混合在一起,吸入肺里,便让人胸口发闷,头脑昏沉。
四周安静得可怕,没有鸟鸣,只有偶尔从不知名角落传来的、毒虫爬过枯叶的“沙沙”声,以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淖里的声响。能见度极低,三步之外,便只剩下模糊的、幢幢的树影,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跟紧我,别乱碰任何东西。”云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走在我前面,用一把从不离身的匕首,拨开挡路的、垂挂下来的藤蔓。即便是换上了粗布麻衣,他的警惕与戒备也丝毫未减。
“嗯。”我应了一声,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布包。
这是我提前准备的“法宝”。我将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种被我研磨成粉末的药材。有气味辛辣的、也有带着特殊香气的,都是我在沿途村镇的药铺里淘换来的。
我将其中一种淡黄色的药粉倒出少许,均匀地洒在我们脚下和周围的草丛里。“这是驱蛇虫的,我们一路走,一路洒,能省去很多麻烦。”
接着,我又取出两个小小的、缝制紧密的香囊,递了一个给他:“这个挂在腰间,里面的草药可以中和一部分瘴毒,至少能让我们保持头脑清醒。”
云深接过香囊,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那股清冽的草药香气,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浑浊,让他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奇与赞许。
“你这些……‘杂学’,究竟是跟谁学的?”他将香囊系在腰带上,动作自然无比。连日来的奔波与伪装,已经让他完全融入了“云深”这个角色。
我笑了笑,随口胡诌道:“我不是说了吗?家中长辈体弱,久病成医,自然就懂得多一些。”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又多了几分探究。从京城到边境,从战场急救到易容伪装,再到如今的驱虫避瘴,我所展露出的、迥异于这个时代闺阁女子的技能,早已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但他选择了沉默与接受。因为在这片绝地之中,我的这些“杂学”,正是我们能活下去的最大依仗。
我们继续向林中深处走去。
掌心里的那枚星石,一直被我用布巾紧紧包裹着,藏在最贴身的衣物里。即便隔着几层布料,那股灼热感也从未消退。它像一个执拗的引路者,持续不断地向我传递着一个模糊的方向——正南,更深处。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我甚至能感到一种轻微的脉动,仿佛与远方某个存在,在进行着无声的共鸣。
这让我心安,又让我恐惧。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它,那对方呢?靖王,或是皇后手中的另一枚星石,是否也能在此刻,感知到我的存在?我们是不是正提着一盏明灯,一步步踏入猎人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就在我心神不宁之际,走在前面的云深,忽然停住了脚步,并猛地抬起手臂,将我拦在了身后。
“别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立刻屏住呼吸,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
只见在我们前方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根系盘错的榕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人形的物体。他们穿着南疆当地人常见的服饰,却一动不动,姿势扭曲,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是靖王的人。”云深只看了一眼,便做出了判断,“他们衣服的领口内侧,都绣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云纹标记,那是靖王府密探的暗记。”
我的心猛地一沉。靖王的人,果然已经先我们一步,渗透到了这里。
云深做了个手势,示意我留在原地,自己则像一只敏锐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向那些尸体靠近。
他没有立刻检查尸体,而是先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埋伏之后,才蹲下身,开始仔细查探。
我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的匕首。
空气中,除了瘴气,似乎还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甜香。
片刻之后,云深站起身,缓缓向我走来。他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沉与凝重,甚至比当初得知自己成为“双重猎物”时,还要难看。
“怎么了?”我迎上去,急切地问,“他们是怎么死的?被毒虫咬了?还是瘴气中毒?”
云深摇了摇头,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我:“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我仔细分辨了一下,点头道:“有一股很淡的甜香,像是某种花蜜。”
“不是花蜜。”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是血。”
“血?”我愣住了。血腥味我闻过,绝不是这种味道。
“跟我来。”他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了那几具尸体前。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了他们的模样。而只一眼,我胃里便翻江倒海,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一共五具尸体。
他们正如云深所说,是靖王的密探。但他们的死状,却诡异到了极点。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口,也没有中毒或被野兽撕咬的痕迹。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干瘪得如同风干的橘皮,紧紧贴在骨头上,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
这已经足够骇人。但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脸。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极其诡异的、满足到近乎极乐的笑容。他们的嘴角高高扬起,双眼微闭,神情安详而陶醉,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幻境,经历了最极致的欢愉。
干瘪的尸身与极乐的表情,构成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的恐怖反差。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云深没有说话,他蹲下身,用匕首轻轻挑开其中一具尸体的衣领,露出了他脖颈处的皮肤。我看到,在那干瘪的皮肤之下,有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点。
“看到了吗?”他指着那个红点。
我凑近了看,那红点细如针尖,周围的皮肤微微内陷,像是被什么东西叮咬过。
“这是……”
“‘极乐血蛊’。”
云深站起身,吐出了这四个让我遍体生寒的字。
“蛊?”我心头巨震。这种传说中的巫术,我只在书本和影视剧里见过。
“没错。”云深的表情凝重到了极点,“这是一种南疆失传已久的歹毒蛊术。施蛊者会将一种特制的蛊虫,神不知鬼不觉地种入活人体内。蛊虫以宿主的精血为食,在吸食的过程中,会刺激宿主的神经,使其产生强烈无比的极乐幻觉。宿主会在这种极致的欢愉中,毫无痛苦、甚至面带微笑地被吸干全身血液而死。那股甜香,就是蛊虫在饱食之后,排出的气息。”
我听得手脚冰凉。
在极致的快乐中走向死亡,这听起来,比任何酷刑都更加诡异,更加残忍。
我看着那几具带着笑容的干尸,只觉得一股恶寒从心底升起。
“失传已久?”我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你的意思是,现在南疆,还有人会用这种蛊术?”
云深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死寂的瘴林,眼神锐利如鹰。
“看来,我们都想错了。”他缓缓说道,“靖王和皇后,都以为这南疆的星石是无主之物,只要找到,便可据为己有。他们却忘了,南疆本身,就有它自己的守护者。”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是啊。
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京城的皇后与南下的靖王身上,将这场争夺视为三方博弈。
却独独忽略了,这片土地上,最原始、最神秘的力量。
除了我们,除了靖王,除了皇后,南疆本地,竟然还存在着第四方势力!
一方掌握着失传蛊术、行事诡秘、杀人于无形的势力。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是星石真正的守护者。
我们以为自己是深入敌后,却不知,是闯进了一座更加古老、更加危险的巢穴。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云深的手,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却给了我一丝力量。
星石的悸动,依旧从我怀中传来,执着地指向南方。
那里,不仅有靖王布下的天罗地网,不仅有皇后派来的顶尖高手,还有一个我们一无所知、擅用“极乐血蛊”的恐怖存在。
前路,已不再是迷雾重重。
而是深渊之上,又添了一层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