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卜失兔于归化城佛堂内辗转反侧的同时,
远在辽东边外,已依附后金的阿禄科尔沁、翁牛特、奈曼、敖汉四部首领,
也正聚集在奈曼部的一顶大帐内。
帐内气氛比归化城更加压抑。
这四部原属察哈尔万户,皆因不堪林丹汗的强势压榨与控制,
先后叛离,带着部众和草场投奔了努尔哈赤,可算是“带资入股”。
后金为树立榜样,分化蒙古,待他们还算优厚。
然而,这份“优厚”此刻却成了烫手的山芋。
那篇《讨奴酋七大罪檄》的抄件,如同催命符一般,在几人手中传递。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们的心里。
“完了……全完了!”
翁牛特部的首领额色贝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
“这檄文一出,是把我们和老汗王彻底绑死在了一根绳上!
林丹汗那条疯狗,本来就不会放过我们这些叛徒,现在更有了‘替天行道’的借口!”
阿禄科尔沁部的栋岱面色也不好看,接口道:
“何止林丹汗!这‘鬼军’……这檄文是要把大汗打成天下公敌!
我们这些依附的,就是公敌的党羽!
若是大汗这艘船沉了,我们几个,第一个就得淹死!
林丹汗和这鬼军,谁能容得下我们?”
他们比内喀尔喀五部更加恐惧,因为他们早已没有退路。
林丹汗对叛徒的酷烈手段,他们心知肚明。
如今这檄文,等于将他们最后的侥幸也彻底粉碎。
恐慌迅速转化为一种歇斯底里的主战情绪。
“不能坐以待毙!”
奈曼部首领衮楚克猛地站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好像要吃人,
“必须趁这‘鬼军’羽翼未丰,把它扼杀掉!
只有灭了这伙人,毁了这檄文,我们才能有条活路!”
敖汉部的索诺木杜棱也咬牙切齿地附和:
“对!必须打!而且要快!
我们要立刻派人去沈阳,向大汗陈明利害,请大汗速发大兵征讨!
我们四部愿为前驱,出人出马,一定要把这‘白面鬼王’碎尸万段!”
“光是请战还不够!”
栋岱补充道,表情狰狞无比,
“我们得立刻派出最精干的哨探,向西,去鬼川!
摸清这伙人的虚实、兵力部署!知己知彼,才能一举功成!”
帐内很快达成一致。
恐慌让他们前所未有地团结,也让他们变得极具攻击性。
他们清楚,唯有通过积极主战,甚至不惜代价地消灭“鬼军”这个“言论源头”,
才能向努尔哈赤证明自己的价值,
才能稳固自己在后金阵营中的地位,
才能在那滔天巨浪袭来时,求得一线生机。
这四位叛离察哈尔的首领,此刻已然成为了后金阵营内最坚定、最急迫要求剿灭“鬼军”的力量。
一场针对额仁塔拉的风暴,正在他们的恐慌与疯狂中加速酝酿。
而他们派出的信使和探马,也即将混入南下的风雪,分别奔向沈阳和西方的未知之地。
当大部落的首领们在帐中为各自的利益与安危或争吵、或密谋、或恐慌之时,
那篇《讨奴酋七大罪檄》却如同暗夜中的星火,
悄无声息地洒向了草原更深处,
落在了那些早已被后金铁蹄踏碎家园,被迫臣服或四处流亡的小部落残部之中。
对于这些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小部落民而言,
这檄文上的字句,不再是遥远的政治宣言,
而是字字泣血、句句锥心的血泪控诉。
“屠戮同族”、“建州千里无鸡鸣”……
这些文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撬开了他们刻意压抑的记忆。
老人们颤抖的手指抚过羊皮卷上的文字,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
仿佛又看到了努尔哈赤的八旗铁骑冲入营地,
刀光闪过,亲人倒地,毡房燃起冲天大火,幸存者被驱赶为奴的惨景。
那些被掠夺的草场、被抢走的牛羊、被掳走的儿女……
所有被岁月尘封的苦难与仇恨,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灼烧着他们的心脏。
年轻人紧握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们从小听着父辈讲述部落往日的荣光和后来的屈辱长大,心中早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这檄文,如同一声惊雷,彻底震醒了他们。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我们的苦!还有人敢为我们说话!还有人要为我们报仇!”
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年轻牧民,将檄文紧紧捂在胸口,声音哽咽,眼中却燃起了久违的光芒。
绝望之中,这檄文为他们指明了一个方向——鬼川!
“走!去鬼川!去找白面鬼王!”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幸存的部民中蔓延。
他们扶老携幼,牵着所剩无几的瘦弱牲畜,怀揣着那卷檄文,
如同朝圣般,怀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毅然决然地离开临时栖身的贫瘠之地,
向着西方那片传说中被“鬼军”掌控的河谷——鬼川,艰难地迁徙。
他们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那“白面鬼王”是真是假,是善是恶。
但他们已一无所有,无所畏惧。
那檄文,是他们唯一的指引,是他们复仇和生存的最后火种。
广袤的草原上,一道道细小却坚定的溪流,
开始沉默而执着地向着鬼川汇聚,祈求着那支神秘的军队能够收留他们,
给他们一条活路,给他们一个向奴酋复仇的机会。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努尔哈赤或许尚未察觉,那篇檄文所点燃的,远不止是各方势力的猜忌,
更是草原底层被压抑已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
在东部草原依附林丹汗已月余的特穆尔部台吉苏和,
此刻正独自坐在自己的毡帐里,手里紧紧攥着一份辗转送达的《讨奴酋七大罪檄》。
他已经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遍,每看一遍,手心就多一层冷汗。
他是“鬼军”刀锋下的直接受害者,部落积蓄被抢掠大半,被迫举族东迁来投靠“好爸爸”林丹汗。
说他不恨那帮凶神恶煞的抢劫犯,那是假的。
时至今日,他回想起当日那支钢铁洪流摧枯拉朽般的恐怖战力,
回想起那个被称为“白面鬼王”的首领冰冷如同实质的目光,依然会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恨?他当然恨!但恨又能如何?
连他如今倚仗的靠山林丹汗,都被那帮人打得缩回察罕浩特不敢轻易露头,
他一个小小的败军之将,又能怎样?
这月余来,他只能将这份恨意和恐惧深深埋在心底,在察哈尔的羽翼下苟延残喘。
然而,这篇檄文,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怨恨,
让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甚至让他脊背发凉的真相。
“屠戮同族”、“虐杀士民,人神共愤”、“视民如草芥,杀人若刈麻”……
这些字句,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刺得他坐立难安。
他猛然想起,自己当年随部族袭扰大明边境时,手上也沾染过不少汉人平民的鲜血……
按照这檄文所言,这等行径,正是那“白面鬼王”誓要清算的滔天大罪之一!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此刻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当日“鬼军”冲入特穆尔部营地,
完全有能力将他和他的亲信骨干屠戮殆尽,就像他们处置其他罪魁祸首一样!
但他们没有……他们只是抢走了大部分财物,却放过了他和他的大部分族人性命。
“原来……原来我这条命,是鬼王殿下……手下留情,饶下来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瞬间淹没了他原本那点不甘的怨恨。
与檄文上罗列的那些真正“罪不可赦”的酷烈行径相比,他觉得自己那点罪过,似乎……
似乎真的还不算无可救药?
鬼王殿下放过了他,是否意味着……他还有机会?
一种近乎畸形的感激之情,竟然从这个曾经的受害者心中油然而生。
他非但不再怨恨,反而觉得那位“白面鬼王”行事颇有章法,恩怨分明,并非一味滥杀之人。
“不行!必须立刻让大汗知道!”
苏和豁然站起身,脸上再无半分犹豫,换上了一种急于分享“真知灼见”的表情。
他紧紧攥着那卷檄文,像是攥着救命稻草和晋身之阶,
大步冲出毡帐,朝着林丹汗金帐的方向疾步而去。
他要去告诉他那位“好爸爸”,这篇檄文所言恐怕非虚,
那“鬼军”及其首领的目标,或许真的并非称霸草原,
而是要掀翻后金,清算旧账!
而这其中蕴含的信息与机遇,必须立刻让大汗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