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大帐内,察哈尔部大汗林丹巴图尔面色铁青,
粗壮的手指几乎要将掌中那份《讨奴酋七大罪檄》的抄件捏碎。
侍立一旁的卫士和侍女连大气都不敢喘,
唯恐触怒这位正处于暴怒边缘的蒙古共主。
檄文上的语句,字字扎心,
尤其是那句“卑辞厚礼勾结漠北蒙古”,
更是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最不愿被人触及的隐秘!
这等于将他昔日为了牵制内喀尔喀等部,
曾暗中接受过后金馈赠、与之有过暧昧往来的不光彩老底,彻底公之于众!
这对他自诩蒙古共主”的威严,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草原各部在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嘲笑声。
“混账!无耻鼠辈!安敢如此污蔑本汗!”
林丹汗甩手将檄文摔在铺着华丽地毯的地上,
胸膛剧烈起伏,暴怒的吼声震得帐顶似乎都在颤抖。
为了挽回颜面,他必须立刻有所表示!
他几乎要立刻下令,集结大军,
做出誓与后金不共戴天的姿态,向所有人证明他林丹汗才是抗金的中流砥柱!
然而,这股冲动刚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刻若大张旗鼓讨伐后金,万一那“白面鬼王”趁机从背后捅他一刀……
后果不堪设想。
对“鬼军”的忌惮和恨意,在此刻甚至暂时压过了对努尔哈赤的旧怨。
就在这时,心腹将领又送来了关于内喀尔喀五部争吵不休,
以及阿禄科尔沁等四个叛徒部落积极向努尔哈赤请战的最新密报。
“啪!”
林丹汗狠狠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杯盏乱跳,
“一群喂不熟的狼崽子!墙头草!还有那四个叛徒!都该死!”
他气得眼前发黑,这些部落的反应,无疑是在他本就受伤的威严上又撒了一把盐。
他恨不得立刻发兵,将这些首鼠两端、忘恩负义的家伙统统剿灭!
但……还是不能动。
林丹汗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下局势诡谲,“鬼军”如同一头盘踞在西方的恶虎,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若先动手清理内部,必然损耗实力,只会让努尔哈赤和那钟擎坐收渔利。
“忍!必须忍!”林丹汗咬着牙,面部肌肉抽搐。
他决定按兵不动,耐下性子坐观其变。
让努尔哈赤和那“鬼军”先去斗个你死我活!
他要在暗中积蓄力量,同时……
想到这里,林丹汗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
这檄文虽然可恨,但也并非全无好处。
它将努尔哈赤彻底钉死在了“天下公敌”的耻辱柱上,
这岂不是变相抬高了他林丹汗作为大明“盟友”、作为抗金“旗帜”的价值?
他的目光投向南方,投向大明京师的方向。
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来人!”他沉声下令,
“即刻起草奏章,以最紧急的规格,送往北京!
告诉大明皇帝和那些阁老们,努尔哈赤恶行昭彰,已为天下共弃!
我蒙古各部义愤填膺,愿与天朝勠力同心,共讨此獠!
然则,我军械匮乏,粮草不济,亟需天朝速拨火炮、粮饷、布帛,以壮军威,早日平定边患!”
他要借此机会,更加紧向明朝求援,扩大互市,
以“共抗天下公敌”的名义,索要更多实实在在的利益!
至于那“鬼军”……
且让他们先嚣张几日,待本汗羽翼丰满,再慢慢收拾不迟!
金帐之内,林丹汗的怒火渐渐被冰冷的算计所取代。
正当林丹汗在帐中权衡利弊之际,
侍卫通报,特穆尔部的苏和台吉紧急求见。
林丹汗皱了皱眉,勉强压住火气,宣他进来。
苏和快步进帐,他甚至没顾上仔细行礼,便急声道:
“大汗!那檄文……您可仔细看过了?”
林丹汗冷哼一声,没好气地指了指被扔在地上的檄文抄件:
“看了!满篇胡言乱语!”
苏和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大汗!请听我一言!
我特穆尔部是亲眼见过‘鬼军’,亲身挨过他们打的!
正因如此,我才敢说,这檄文所言,恐怕……非虚!”
他见林丹汗眼神一厉,似要发作,连忙加快语速:
“大汗!那‘鬼军’的战力,绝非我等以往遇到的任何敌人可比!
那不是勇武,那是……那是天崩地裂般的毁灭!
他们的战车刀枪不入,火炮声若雷霆,士卒令行禁止如同鬼魅!
当日他们若真想灭我部落,只需一轮冲杀,我特穆尔部早已鸡犬不留!
但他们没有!他们只取财货,却饶了我等性命!这说明什么?”
苏和的表情相当精彩,既有恐惧也有某种醒悟:
“说明这位‘白面鬼王’行事,狠辣却有章法,并非一味滥杀之人!
他针对的是努尔哈赤那等血债累累之辈!
檄文上列出的罪状,哪一条不是事实?
我等以往随波逐流,或许也做过些……但绝非罪不可赦之列!
鬼王殿下既然当日放过了我,或许……或许我等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言辞恳切的柬言道:
“大汗!恕我直言!与‘鬼军’为敌,实属不智啊!
他们的手段神鬼莫测,若真触怒了他们,恐怕……
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咱们何苦去触这个霉头?”
他抬起头,就像急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还有大明!大汗,如今形势不同了!
这‘鬼王’明显与大明也不是一路人,咱们若再像以往那样一味强势索赏,
万一惹得这位殿下不快,以为我等与明朝勾连过深,引来报复,岂非祸事?”
苏和喘了口气,说出了他思虑已久的建议:
“大汗!当务之急,是保存实力,结强援以自保!
不如……不如暂时放下对‘鬼军’的仇视,甚至……可以尝试接触。
另外,咱们应该立刻派人去归化城,与卜失兔好好谈谈!
他毕竟是顺义王,在漠南还有根基。
若我察哈尔、土默特,再加上些内喀尔喀有心抗金的部落能联合起来,
组成新的联盟, 咱们才能在后金、大明乃至这‘鬼军’面前都有说话的底气!
才能在这乱世中立足啊!”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苏和急促的呼吸声和林丹汗粗重的喘息声。
林丹汗面色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金椅的扶手。
苏和的话,虽然刺耳,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他被愤怒冲昏的头上。
他固然恨“鬼军”让他颜面扫地,但更怕的是部落基业毁于一旦。
苏和作为亲历者的描述,让他对“鬼军”的恐怖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而联合卜失兔、整合漠南力量的提议,也确实切中了要害。
沉默了许久,林丹汗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眼中暴戾之色稍减。
他缓缓开口:“起来吧。”
他看着苏和,眼神复杂:
“你说的……不无道理。眼下,确实不宜再树强敌。”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与卜失兔接触之事,就由你暗中去办。
记住,要隐秘!至于‘鬼军’……暂且观望。
但若他们敢犯我疆界,本汗也绝不示弱!”
苏和闻言,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连忙叩首:“大汗英明!”
林丹汗的暂时妥协,标志着草原的势力格局,
正因鬼军和那篇檄文的出现,开始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