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正月十八酉时,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金红,王巢刚走出文华殿的朱漆大门,便见宋濂带着两名侍从候在阶下。宋濂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上前拱手道:“王将军,陛下赏赐的蟒纹官服与绸缎已送至营中,至于那一千两赏银,户部说需明日方能支取。不过将军放心,下官已特意叮嘱过,定不会耽误。”
王巢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宫墙尽头的天际,沉声道:“有劳宋大人费心。只是尚有一事,需劳烦大人引路。”他抬手示意身后两名亲兵,亲兵手中各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匣身雕花鎏金,一看便知内里所装非比寻常,“此战缴获些许财物,臣愿分一半敬献给陛下,以充内帑。只是不知内承运库的公公们此刻是否仍在当值?”
宋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了然的笑意。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自然明白这“敬献财物”背后的门道——新得圣宠者若想稳固地位,向陛下私库进献,远比在朝堂上空谈忠诚管用得多。“王将军忠心可嘉!”宋濂连忙躬身引路,“内承运库就在西华门内,掌印的刘公公最是勤勉,这个时辰定还在库中值守。下官这就带将军过去。”
两人沿着宫墙内侧的石板路前行,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洒在青砖上,映出摇曳的树影。沿途的侍卫见了宋濂引路,又看了看王巢身上的飞鱼服,皆恭敬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王巢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景象:宫墙高筑,红墙黄瓦在夜色中愈发肃穆,巡逻的侍卫身着精良甲胄,腰间佩刀寒光闪闪,连脚下的金砖都光滑得能照见人影。这紫禁城的奢华,与他白日在街头所见的流民惨状,简直是两个天地。
“前面便是内承运库了。”宋濂指着前方一座朱红大门的院落,院落门口守着两名身着锦袍的太监,见有人走来,立刻警惕地望过来。待看清是宋濂,才松了口气,躬身道:“宋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位是刚觐见陛下的王巢将军,特意来向陛下进献财物。”宋濂侧身让出王巢,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快通报刘公公一声。”
一名太监连忙转身入内,不多时,便见一位身着貂皮袄的太监快步走出。这太监约莫五十岁年纪,脸上保养得极好,不见一丝皱纹,眼角却堆着精明的笑纹,正是内承运库掌印太监刘忠。刘忠先是上下打量了王巢一番,见他虽年轻却气度沉稳,身上的飞鱼服还带着几分风尘,便知道这是那位在永平府立下大功的将军,连忙拱手笑道:“哎呀,原来是王将军!咱家可是久仰大名了,陛下今日在后宫还念叨着将军的忠勇呢!”
“刘公公客气了。”王巢微微欠身,语气谦和却不失分寸,“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公代为转呈陛下。”他示意亲兵打开木匣,只见其中一匣装满了成色极佳的白银,银锭上还带着后金官印的痕迹;另一匣则铺着红绒,放着数十件珍宝——有雕工精美的玉佩,有晶莹剔透的玛瑙,还有嵌着宝石的金簪,件件流光溢彩。
刘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凑近匣子仔细看了看,手指轻轻拂过银锭上的印记,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王将军真是太客气了!这些财物皆是珍品,陛下见了定然欢喜。只是不知将军此次一共进献了多少?咱家也好登记入账。”
“白银二十万两,绸缎一千匹,另有珍宝三十三件。”王巢报出的数字清晰准确,这些都是他早已清点好的数目。此战大破后金,光是缴获的白银便有四十万两之多,还有不少绸缎、珍宝,他刻意留了一半充作军饷,另一半则悉数拿来进献——他深知崇祯帝虽常以“节俭”自居,对内帑却极为看重,尤其是在军饷匮乏的当下,这份“心意”远比任何奉承都管用。
刘忠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二十万两!王将军果然是大手笔!咱家执掌内承运库这些年,能一次性进献这么多财物的,将军还是头一个!”他连忙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快!把财物都搬进库中,仔细清点登记,半点都不能出差错!”
小太监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捧着木匣入内,刘忠则拉着王巢的手,引着他往院落西侧的偏厅走:“王将军,快请坐,咱家给您沏杯好茶。这可是今年新贡的龙井,寻常人可喝不到。”
两人在偏厅坐下,小太监很快端上茶来,茶香袅袅。刘忠抿了一口茶,压低声音道:“王将军,不瞒您说,陛下近日正因军饷的事愁得睡不着觉。辽东那边催了好几次军饷,可国库空虚,户部那边推三阻四,陛下正想着从内帑里挪些银子应急呢。您这二十万两银子送来,可真是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此举甚合圣意啊!”
王巢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陛下为国操劳,臣身为臣子,理应分忧。只要能为陛下解愁,些许财物又算得了什么。”
“将军忠君之心,苍天可鉴!”刘忠连连赞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将军也放心,咱家定会在陛下面前好好替将军美言几句。陛下本就看重将军,如今将军又这般懂事,日后前程定然不可限量。”
王巢起身拱手,语气谦逊:“多谢刘公公。财物既已送到,臣便不打扰公公了,先行告辞。”
“将军慢走!”刘忠亲自送王巢到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灯的光影中,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转身便急匆匆地往内库走去——他得赶紧把这“天大的喜讯”禀报给崇祯帝。
王巢走出内承运库的院落,宋濂早已在外面等候。见王巢出来,宋濂连忙上前:“王将军,事情办妥了?”
“劳烦宋大人了。”王巢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往西华门走去。此时夜色已深,宫墙内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更鼓声,在空旷的宫苑中回荡。王巢看着身旁巍峨的宫殿,飞檐上的瑞兽在月光下勾勒出冷峻的轮廓,心中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想起刘忠说的“陛下正因军饷发愁”,又想起白日在街头所见的景象: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墙根,面黄肌瘦的孩子哭着要饭,粮店门口百姓为了半袋米苦苦哀求。可这紫禁城的内承运库里,却堆满了金银珠宝,连一个掌印太监都穿着貂皮袄,喝着新贡的龙井。
“宋大人,”王巢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你说这内承运库的银子,比国库还多吗?”
宋濂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王巢会问这个问题。他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道:“将军,这话可不敢乱说。只是……陛下登基以来,虽多次下令节俭,可内帑的财物,确实未曾短缺过。毕竟各地官员每年进献的‘孝敬’,可不老少。”
王巢不再说话,只是脚步愈发沉重。他想起自己进献的二十万两白银,那些本是将士们浴血奋战换来的战利品,如今却成了讨好皇帝的工具。而真正需要军饷的士兵,却可能还在吃着掺了沙子的粮食;真正需要救济的百姓,却只能在街头饿死冻死。
走出西华门,晚风吹拂着王巢的衣袍,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愈发威严的紫禁城,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崇祯帝口口声声说为国为民,可他的私库却比国库还要充盈,宁愿让百姓流离失所,也不愿动内帑分毫。这样的皇帝,这样的大明,当真是荒谬至极。
“王将军,您怎么了?”宋濂见王巢驻足不前,脸上神色复杂,连忙问道。
王巢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情绪压了下去。他转身看向宋濂,语气恢复了平静:“没什么,只是觉得夜色甚凉。宋大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您请回吧,我自行回营便可。”
宋濂见王巢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只是拱手道:“那将军一路小心,下官明日再去营中探望。”
王巢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朝着南郊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过寂静的街道,溅起细碎的尘土。他看着沿途紧闭的店铺,想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民,又想着紫禁城里充盈的私库,心中的寒意愈发浓重。
这场献礼固宠,看似是为了稳固地位,实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讽刺。他用将士们的血汗,换来了皇帝的青睐,可这青睐背后,却是整个王朝的腐朽与荒唐。王巢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眼神愈发坚定——他知道,仅凭这点恩宠远远不够,若想真正改变这一切,他还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走更艰难的路。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