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北京,风里还带着寒意,但玉兰已经冒出了毛茸茸的花苞。陆云站在老制片厂斑驳的大门前,手里攥着那把生锈的钥匙。这地方他小时候来过——父亲带他来见一个老导演,那时候厂区里还有机器轰鸣,现在只剩下一片破败的寂静。
“陆总,厂区占地十二亩,三栋摄影棚,两栋办公楼,设备都还是九十年代的。”中介搓着手,语气讨好,“但地段好,要是开发房地产...”
“我不做房地产,”陆云打断他,“我要把它恢复成制片厂。”
中介愣了愣,干笑两声:“陆总,这年头谁还拍胶片电影啊?数码多方便。”
陆云没接话,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院子里的荒草有半人高,碎石路缝隙里钻出倔强的青苔。一号摄影棚的墙上还贴着褪色的电影海报,是父亲那代人拍的主旋律电影,演员们的笑容定格在八十年代的阳光里。
他走进黑暗的摄影棚,灰尘在从破窗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棚顶的灯架锈蚀得厉害,角落里堆着废弃的轨道车和灯光箱。陆云蹲下身,捡起一个胶卷盒,上面手写着“《北方的河》1985.7.12”。
那是父亲参与制作的电影。
手机震动,是徐情发来的消息:“秦朗寄的快递到了,很大一箱。等你回来看。”
陆云把胶卷盒塞进口袋,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她:“我们的新家。”
“像鬼屋。”徐情秒回,附了个笑哭的表情。
“收拾收拾就像样了。”
回程路上,陆云绕道去学校接安安。幼儿园门口,安安正蹲在花坛边看蚂蚁,旁边蹲着个小女孩,两人头碰头,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爸爸!”安安看见他,眼睛一亮,“这是小禾,她说蚂蚁在搬家,要下雨了。”
叫小禾的女孩抬起头,梳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很大:“叔叔好。不是要下雨,是它们的窝被小朋友踩坏了,在找新家。”
陆云心中一动,蹲下身:“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一下午,”小禾认真地说,“它们排着队,每一只都搬着东西,没有一只偷懒。”
回家的车上,安安突然问:“爸爸,我们也要搬家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妈妈最近总是不开心,”安安小声说,“昨天晚上,我听见她哭了。”
陆云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徐情的诊刮术后,身体恢复得不错,但情绪一直有波动。医生说这是激素变化和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需要时间。
到家时,那箱从云南寄来的快递已经放在客厅。箱子很大,用黄胶带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秦朗潦草的字迹:“给陆云、徐情。这些影像,或许能解答一些疑问。”
念念和思思围着箱子转:“爸,能拆吗?里面是什么?”
“等妈妈回来一起看。”
徐情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今天去见了几个心理医生和曾经遭受过网络暴力的青少年,为《愈合》做前期调研。进门时,她脸色疲惫,但看见箱子,眼睛亮了亮。
“秦朗寄的?还挺沉。”
一家人围坐在客厅地毯上。陆云用裁纸刀划开胶带,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铁皮盒,每个盒子上都贴着标签,标注着日期和地点:大理、沙溪、丙中洛、独龙江...时间跨度从三年前到最近。
最上面放着一封信。徐情展开,轻声念出来:
“陆云、徐情:见字如面。在云南的三年,我走遍了滇西北的村村寨寨,拍摄那些即将消失的手艺、口述历史和普通人的故事。这些胶片里,有一样东西,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你们看。最后决定,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来处。在标记着‘沙溪,2021年秋’的盒子里,有一卷关于一个白族老太太的采访。她叫杨秀兰,今年八十七岁。看完之后,你们或许会明白,为什么我会把它寄给你们。祝好。秦朗”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念念小声问:“什么是‘来处’?”
“就是一个人从哪里来,”陆云解释,但心里隐隐不安,“去拿投影仪。”
在地下室翻出很久没用的胶片放映机,擦拭灰尘,调试镜头。当一束光投在白墙上时,时间仿佛倒流了。
秦朗的影像有种粗糙的诗意。镜头在沙溪古道的石板路上摇晃,穿过晨曦中的马帮客栈,停在一座老宅前。门吱呀打开,一个穿着白族服饰的老太太出现在镜头里。她头发全白,梳成整齐的发髻,脸上皱纹深如沟壑,但眼睛很亮。
访谈是用当地方言进行的,秦朗配了字幕。老太太说话慢,但条理清晰。
“我这一辈子啊,就守着这个老宅子,”她对着镜头笑,缺了两颗门牙,“年轻时候也想过出去,但走不开。家里有老人要伺候,后来有孩子要养。”
“您有几个孩子?”画外是秦朗的声音。
“一个儿子,在昆明工作。孙女都上大学了。”老太太顿了顿,“但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个。”
镜头推近,老太太的眼睛里有泪光。
“六五年,闹饥荒那年,我收留过一个女知青。瘦得皮包骨头,从城里逃难过来的。我给她饭吃,让她睡我屋里。她住了一个多月,白天帮我干活,晚上在油灯下写东西。”
墙上出现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年轻姑娘的合影。一个穿着白族衣服,是年轻时的杨秀兰;另一个短发,白衬衫,笑得腼腆。
“她叫林晚,北京来的,说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她说她有个相好的,也是搞电影的,姓陆。两人本来要结婚,但运动来了,那男的家庭成分不好,被下放了。她怀孕了,不敢说,偷偷跑出来想找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陆云的手抖了一下,胶片在放映机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后来呢?”秦朗问。
“后来...孩子七个月的时候,还是出事了。有天晚上她肚子疼得厉害,我连夜去请接生婆。孩子早产,是个男孩,小猫一样大。她身体太弱,生完就大出血...”老太太抹了抹眼睛,“临走前,她把孩子托付给我,还有一封信,让我将来有机会交给孩子的父亲。”
“孩子呢?”
“我养到三岁,但那年月太难了,我自己都吃不饱。正好有对北京来的夫妻,知识分子,刚下放到附近的农场,没孩子。我就把孩子给了他们。”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封泛黄的信,“那对夫妻姓陆,男的叫陆建国,女的叫...我记不清了。他们答应会好好待孩子,还给我留了地址。这些年,我一直留着这封信,想着有一天,能亲手交给孩子。”
镜头定格在那封信上。信封上写着:陆建国同志亲启。落款是:林晚绝笔。
放映机的光柱在黑暗中静止。没有人说话。
陆云站起来,动作僵硬地关掉机器。墙上的画面消失了,但那些话还在房间里回荡。
“爸...”念念的声音在颤抖,“那个孩子...”
“我不知道。”陆云的声音干涩。他转身看徐情,她脸色苍白,手紧紧抓着沙发扶手。
“那个地址,”徐情深吸一口气,“老太太说留了地址?”
陆云重新打开放映机,倒带,停在老太太展示信封的画面。镜头拉近,地址模糊但能辨认:北京市西城区...后面的字看不清了。
“西城区,”陆云喃喃,“我爸年轻时候,确实住西城。”
安安忽然小声说:“爷爷哭了。”
所有人看向他。安安指着屏幕:“刚才那个奶奶说话的时候,爷爷在窗户外面,哭了。”
陆云心里一紧。他想起去年秋天,父亲确实去云南旅游过一次,说是老战友在那边。回来后沉默了好几天,母亲问起也只说“风景不错”。
“我要去问清楚。”陆云抓起车钥匙。
“现在?”徐情拦住他,“爸身体刚好,不能受刺激。”
“那我更要问,”陆云眼睛发红,“五十年的秘密,他还要背多久?”
深夜十一点,陆建国还没睡,在书房练字。宣纸上写的是辛弃疾的《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
敲门声打断了他。陆云推门进来,脸色沉郁。
“这么晚还不睡?”陆建国放下笔。
“爸,您认识一个叫林晚的人吗?”
笔掉在宣纸上,墨迹晕开一团黑。陆建国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像被定格了。几秒钟后,他缓缓坐下,声音苍老:“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秦朗从云南寄来一些胶片,里面有个老太太的采访,”陆云盯着父亲,“她说,六五年收留过一个女知青,叫林晚,怀孕了,孩子父亲姓陆。”
书房里的钟滴答滴答,每一秒都沉重。
陆建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有水光:“是,我认识林晚。我们...我们是在电影学院认识的,她是编剧系的,我是摄影系。六三年,我们准备结婚,但政审没过,我家成分不好。她家里逼她和我划清界限,她不听,偷偷跟我领了证。”
陆云的呼吸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