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年,我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甘肃。走之前,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说你等我,我一定回来。但这一走就是五年。”陆建国的声音哽咽,“等我七零年回北京,她已经不在了。她家里人只说病死了,埋在哪里都不告诉我。”
“那个孩子...”
“我不知道有孩子,”陆建国摇头,泪流下来,“如果知道...如果知道...”
“杨秀兰说,她把孩子送给了一对姓陆的夫妻,下放到农场,没孩子。”陆云一字一句,“爸,那对夫妻,是您和妈吗?”
长久的沉默。陆建国抬起头,看着儿子:“你妈不能生育。我们结婚三年没孩子,去医院检查,是她的问题。她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七零年,我们从甘肃回北京,路过云南,听说有个老太太要送养孩子,就去了。看见你的时候,你才三岁,瘦得跟豆芽似的,但眼睛特别亮,像她。”
“所以我是...”
“你是林晚的儿子,”陆建国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打开暗格,取出一个铁盒,“这些,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铁盒里有一叠信,几张照片,还有一枚褪色的红五星。照片上是年轻的林晚,短发,白衬衫,站在未名湖边,笑得灿烂。另一张是她和陆建国的合影,两人并肩站着,中间留了微妙的距离,但眼神里的爱意藏不住。
陆云拿起最上面一封信,信纸已经脆黄。字迹娟秀:
“建国: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孩子我给他取名叫‘云’,因为你说过,你最喜欢云南的云,自由,干净。如果将来你能找到他,请告诉他,他的母亲很爱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好好活着,拍你想拍的电影。晚,绝笔。”
信纸在手里微微颤抖。陆云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养育了他五十年的男人:“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怕你恨我,”陆建国擦掉眼泪,“恨我没保护好你母亲,恨我让你成了没妈的孩子。也怕...怕你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就不认我这个爸了。”
“爸...”陆云抱住老人,父子俩在书房里相拥而泣。
凌晨两点,陆云回到家。客厅的灯还亮着,徐情在沙发上等他。
“问清楚了?”她轻声问。
陆云点点头,把铁盒放在茶几上。徐情一封封看那些信,一张张看那些照片,最后拿起那枚红五星,在手心里握了很久。
“她真漂亮,”徐情说,“眼睛里有光。”
“爸说,我眼睛像她。”
徐情抬头看他,忽然笑了:“难怪你拍电影的时候那么固执,原来是遗传。”
陆云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下来。徐情挪过来,靠在他肩上:“明天,我们去看看她吧。爸知道她埋在哪里吗?”
“不知道,但可以查。她家人应该知道。”
“我陪你一起。”
夜深了,两人躺在床上,都睡不着。
“你在想什么?”陆云问。
“在想《愈合》,”徐情说,“我本来想拍网络暴力,但现在觉得,或许该拍更深的伤痕——那些被时代、被命运、被秘密割开的伤口,要怎么才能愈合。”
“那就拍。”
“但会很难,可能会揭很多人的伤疤。”
“该揭的伤疤,总要揭开的,”陆云握住她的手,“就像我爸藏了五十年的秘密,揭开了,痛一阵子,但终于能呼吸了。”
窗外,北京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要来了,带着新的真相,新的疼痛,也新的可能。
而在云南沙溪的老宅里,杨秀兰老太太早起烧香,对着北方轻声说:“晚晚,你的孩子,终于知道了。你可以安心了。”
寻找林晚墓地的过程,比想象中更曲折。
陆建国只记得林晚是北京人,家在宣武区的一个胡同里。但六十多年过去,城市早已天翻地覆。那个胡同在九十年代旧城改造中被拆了,原地建起了商业区。林晚的家人——如果还在——也早已不知去向。
陆云和徐情在档案馆泡了三天,查户籍迁移记录。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阿姨,听说他们在找六十年代去世的人,摇头:“那会儿的档案,乱的呀。文革时期好多都没了。”
第四天,事情有了转机。徐情想起一个朋友——纪录片导演老郑,专拍北京城市变迁,对老胡同如数家珍。电话打过去,老郑一听就拍大腿:“宣武区槐树胡同?我知道!那一片拆迁的时候,我拍过纪录片。胡同口有个修自行车的老刘,在那儿住了六十年,他肯定记得。”
老刘已经八十多了,耳朵背,要很大声说话才听得见。陆云把林晚的照片给他看,老人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忽然说:“这姑娘...是不是姓林?”
“对对对!林晚!”陆云激动得声音发颤。
“林家的二闺女,对吧?”老刘眯起眼睛,“她家就住在胡同最里头那个四合院。她爸是中学老师,她妈是医生。这姑娘,可惜了...”
“您知道她埋哪儿了吗?”
老刘摇头:“那会儿乱,死了人都是草草埋了。不过我听说,她家后来给她起了个衣冠冢,在八宝山。具体哪个区,得问她家人。”
“她家人现在在哪儿?”
“她有个哥哥,叫林早,大她三岁。拆迁后搬到方庄去了。具体哪个楼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去那边的老人活动中心打听,他好像经常在那儿下棋。”
方庄的老人活动中心里,十几个老人正在打牌、下棋、唱戏。陆云和徐情一进去,就有人抬头看他们——这对夫妇太显眼了,虽然戴着口罩,但气质藏不住。
“找谁啊?”一个正在拉二胡的大爷问。
“找林早,林大爷。”徐情说。
二胡声停了。角落里,一个正在看棋的老人缓缓转过头。他头发全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目清癯,仔细看,眉眼间和林晚有五六分相似。
“我就是林早。”老人站起来,“你们是?”
陆云深吸一口气:“林叔叔,我是...林晚的儿子。”
活动中心忽然安静下来。所有老人都看向这边。林早手里的象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盯着陆云,眼睛瞪大,嘴唇颤抖:“你...你说你是谁?”
“林晚的儿子,陆云。”陆云从包里拿出那张林晚的照片,“这是我母亲。”
林早接过照片,手抖得厉害。他看了很久,然后抬头,老泪纵横:“像...太像了...你的眼睛,跟她一模一样...”
围观的老人中,有个老太太小声说:“林晚那姑娘,多好啊,怎么就那么想不开...”
林早擦掉眼泪,对陆云说:“走,去我家说。”
林早的家在一栋老居民楼的五层,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净但陈旧。客厅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里的林早还年轻,旁边是妻子,下面是一双儿女。
“你母亲...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林早泡茶的手还在抖,“那年头,家里怕受牵连,逼她跟你父亲划清界限。她不肯,爸就把她锁在屋里。她是撬了窗户逃出去的。后来...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陆云沉默着听。徐情握紧他的手。
“等我们知道她怀孕,已经晚了。她托人从云南捎信回来,说生了孩子,但身体不行了。爸气得要跟她断绝关系,妈偷偷哭了一宿。”林早的声音哽咽,“再后来...就是死讯。说是难产,大出血。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她的墓...”
“在八宝山人民公墓,西区三排十二号。是个衣冠冢,里面埋的是她最喜欢的一条红围巾,还有几本书。”林早站起来,从书柜深处取出一个铁盒,“这些,是她留在家里没带走的东西。我一直留着,想着有一天...也许用得上。”
铁盒里是一些少女时代的物件:一枚团徽,几封同学来信,一本日记,还有一张录取通知书——北京电影学院编剧系,1961年。
陆云翻开日记。扉页上写着:“我要写出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悲欢。”字迹青涩但有力。
日记只写到1964年10月,最后一页是:“今天建国下放了。送他上火车时,他塞给我一个苹果,说‘等我回来’。我说‘好’。火车开走了,我在站台上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时代,会好的吧?一定会好的。”
日记戛然而止。后面的人生,她没有机会再记录。
从林家出来,已是傍晚。陆云抱着那个铁盒,像抱着母亲的一生。走到楼下时,林早追出来,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地址和电话。我女儿在加拿大,儿子在上海。他们...他们一直不知道有个姑姑。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走动走动。”
陆云接过信封:“谢谢舅舅。”
林早愣住,然后用力点头,眼泪又流下来。
去八宝山的那天,北京下了今春第一场雨。细雨蒙蒙,公墓里青松翠柏,湿漉漉的。西区三排十二号,一块简单的青石碑,刻着:“爱女林晚之墓。父林文山、母周淑珍立。1966年。”
没有照片,没有生卒年月,只有孤零零的名字。
陆云蹲下身,用手擦去石碑上的雨水。徐情把带来的白色菊花放在墓前。两人静静站着,雨丝落在肩头。
“妈,”陆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来看你了。”
雨下大了些,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陆云打开铁盒,把日记本放在墓前:“您写的字,我看了。您想写的故事,我替您拍出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微光》的蓝光碟,还有他拿过的几个奖杯的照片:“这些,是给您的。虽然晚了五十年,但您的儿子,没有给您丢脸。”
徐情也蹲下身:“林晚阿姨,我是徐情,陆云的妻子。您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他,爱他。您没见过面的孙子孙女,也都很好。念念喜欢写作,思思爱踢球,安安爱画画...他们身上,都有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