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里，空气凝固得如同坟墓中的积水，冰冷而绝望。
王二柱的高烧还在持续，他嘴里开始说起了胡话，一会儿叫着“娘”，一会儿又含糊不清地喊着“杀鬼子”。他那张蜡黄的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濒死前的暗红色。
“不行了……队长……”独臂的“医生”探了探王二柱的脉搏，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无力感，“脉象……已经快摸不到了。再不想办法弄到磺胺和奎宁，他……他撑不过今天晚上了。”
洞穴里的十一个幸存者，都沉默地看着那个即将逝去的生命。他们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死亡反复冲刷后的、麻木的悲哀。
王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将最后一排、总计三十发步枪子弹，整齐地码放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然后，他将那把缴获来的、做工精良的日军佐官指挥刀，缓缓地抽了出来。
“影子。”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到。”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能打？”
“报告队长。”影子的声音，如同两块冰在摩擦，“除了医生和负责照顾伤员的‘刺猬’，我们……还能拿起枪的，九个人。”
“九个人……三十发子弹……”王卫国喃喃地重复着，他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那雪亮的刀锋，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够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如同寒星般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去，给二柱，抢药！”
“抢？”老兵“重锤”一愣，“队长，就凭我们九个人，三十发子弹？我们连鬼子运输队的毛都摸不到，就会被……”
“谁说我们要用枪了？”王卫国冷笑一声，他举起了手中的指挥刀，“枪声，会把山本的疯狗都招来。但是，刀，不会。”
“我们，跟他们玩一次最原始的……白刃战！”
“疯了！队长！你疯了！”一个年轻的新兵，忍不住失声叫道，“我们九个人，去跟鬼子的运输队拼刺刀？那不是送死吗？”
“送死，也得去！”王卫国厉声喝道，他那股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气势，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二柱是为了掩护我们，才被鬼子打伤的！现在，他就躺在这里，等死！我们，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我告诉你们！我们幽灵部队，可以全员战死！但绝不能有一个弟兄，是因为我们见死不救而窝囊地病死！”
“今天晚上，就算是拿我们九个人的命，去换他一条命！也值了！”
“我……”那个新兵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就在这时，洞口负责警戒的“壁虎”，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模仿夜枭的叫声！
是山民的信号！
王卫国的身体，瞬间绷紧！他猛地一挥手，所有队员，如同条件反射般，瞬间抓起身边的武器，融入了洞穴的阴影之中！
片刻之后，一个身披兽皮，脸上涂着油彩，如同从山林里走出的野人般的精悍汉子，在另一个山民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洞穴。
来人，正是之前给他们留下“狼头”箭矢的那个山民首领！
“王……王长官。”他看到王卫国，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焦急，“出事了。”
“说。”
“鬼子……鬼子换路了！”山民首-领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你们上次打掉他们一支运输队之后，那条小路，他们已经不敢走了！所有的物资，现在都改走北边那条‘鬼见愁’山道！而且，押送的兵力，也增加了一倍！至少二十个人！还有两挺机枪！”
“鬼见愁？”王卫国眉头一皱。
“对！”山民首领指着地上那张简易的地图，“那条路，两边都是悬崖，只有中间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可以通过！易守难攻！我们……我们的人，在那条路上，折了好几个弟兄了……”
王卫国的心，沉了下去。如果情报是真的，那他刚才那个用白刃战突袭的计划，就彻底成了个笑话！
“但是！”山民首-领的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诈的光芒，“那条路，虽然险，但我们……知道一个地方！”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这里！叫‘一线天’！路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而且，每天黄昏，他们走到那里的时候，正好是背对夕阳！阳光会让他们，在至少十秒钟之内，变成瞎子！”
“十秒钟！”
王卫国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对于他们这样的顶尖战士来说，十秒钟，已经足够决定一场生死了！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王卫国看着他，问出了那个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
“帮你们？”山民首领惨笑一声，他撩开自己胸前的兽皮，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烧伤疤痕！
“我阿爹，我阿娘，还有我那刚满月的娃……都死在鬼子那场扫荡的大火里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我们这山里，家家户-户，都跟鬼子，有血海深仇！”
“我们之前，也想反抗。但是，我们只有猎枪和弓箭，打不过他们。直到……直到你们来了！”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你们，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你们，让我们知道，鬼子，不是杀不死的！”
“所以，帮你们，就是帮我们自己！”
王卫国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感谢的话。
他只是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山民首-领愣了一下，随即，也伸出了自己那只粗糙的、布满了老茧的大手。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
当天黄昏，鬼见愁，一线天。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将西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一个日军曹长，对着身后那支由二十人组成的、戒备森严的运输队，大声呵斥道，“马上就要到‘一线天’了！那里最容易出事！都把你们的眼睛给我放亮点！”
“哈伊！”
然而，就在他们的队伍，刚刚踏入那条被夕阳映照得一片金黄的、狭窄的石板路的瞬间！
“动手！”
一声冰冷的、如同死神判决般的低吼，从他们头顶的岩壁上传来！
“嗖！嗖！嗖！嗖！”
四道早已准备好的、用藤蔓捆绑着巨石的巨大滚木，如同四柄从天而降的雷神之锤，带着万钧之势，从两侧的悬崖上，呼啸而下！
“纳尼？！”
那个日军曹长猛地抬头，刺眼的夕阳，让他瞬间变成了瞎子！他只看到几个巨大的黑影，在他的瞳孔中，飞速放大！
“轰——隆——！！！”
巨石和滚木，狠狠地砸进了拥挤在狭窄山道上的日军队伍中！
惨叫声，瞬间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日本兵，当场就被砸成了肉泥！整个队伍的队形，被这突如其来的、蛮不讲理的攻击，瞬间打乱！
“敌袭！有埋伏！”
然而，还没等他们举起枪！
“噗嗤！噗嗤！”
十几支淬了毒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悄无声-息地，从道路两侧的岩石缝隙中射出！
那几个负责操控机枪的日军机枪手，甚至没能扣动扳机，喉咙处，就已经多了一支致命的箭矢！
“杀——！”
王卫国，如同下山的猛虎，第一个，从天而降！他手中的佐官指挥刀，在夕阳的余晖下，划出了一道绚烂而又致命的血色弧线！
一个刚刚端起枪的日本兵，脑袋冲天而起！
“杀！”
影子、重锤，以及剩下的七个幽灵队员，如同九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从四面八方，猛地扑了出来！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火器声的、最原始、最血腥的白刃战！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日军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在这种被完全突袭，并且失去了指挥和重武器的情况下，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且对他们充满了刻骨仇恨的复仇恶鬼！
“噗！”一个日本兵刚刚捅出一个刺刀，就被“影子”侧身躲过，然后，被反手一刀，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 “啊！”另一个日本兵，被“重锤”那如同铁塔般的身躯，直接撞下了悬崖！
战斗，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内，就结束了。
二十个日本兵，没有一个活口。
而幽灵部队，除了两个队员受了点轻伤，无一阵亡！
“快！打扫战场！把所有药品和食物，都带走！”王卫国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冷静地下达了命令！
队员们立刻如同饿狼般，扑向了那些骡马！
“找到了！是药品箱！” “奎宁！还有磺胺粉！天啊！我们有救了！” “还有牛肉罐头！好多罐头！”
然而，就在他们手忙脚乱地搜刮战利品的时候！
“谁？！”
负责警戒的“影子”，突然发出一声厉喝！他手中的匕首，如同毒蛇般，指向了不远处的一片密林！
林子里，传出了一阵骚动！
“别……别开枪！是……是我们！”
一个沙哑、虚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从林子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十几道同样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但手中却紧握着武器的身影，从树林的阴影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当王卫国看清了为首的那个，独眼、高大，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和狂喜的身影时，他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猛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李……李大山？！”
那个身影，也看清了王卫-国！他扔掉手中的机枪，如同一个迷路了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连滚带爬地，朝着王卫国，猛地扑了过来！
“队长——！！！”
他那声充满了无尽委屈、悲伤和劫后余生狂喜的咆哮，响彻了整个山谷！
他猛地，跪倒在王卫国的面前，抱着他的腿，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从未流过一滴泪的铁血汉子，此刻，嚎啕大哭！
“队长！我们……我们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在他的身后，是钟摆，是“刺猬”，是那些在山本的大扫荡中，被打散、失联，却依旧凭着顽强的意志，在这片地狱般的山林里，苦苦坚持了近两个月的，幽灵的火种！
他们，终于，重逢了！
“起来！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王卫-国看着眼前这些瘦得脱了相，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弟兄，他的眼眶，也红了！他一把，将李山从地上，狠狠地拽了起来！
“回来就好！”
他重重地，一拳捶在李山的胸口！
“都他娘的……回来就好！”
……
当天深夜，在一处新开辟的、更加隐蔽的巨大山洞里。
篝火，烧得前所未有的旺盛！
烤肉的香气，混合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充满了整个山洞。
“队长，你是不知道啊！我们……”李山大口地撕咬着一块烤得焦黄的马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讲述着他们这两个月来的经历。
“山本那个狗日的，太狠了！他的兵，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我们的小队，被打散了七八次！‘铁钳’他……他为了掩护我们过河，一个人，引爆了炸药，跟鬼子一个小队，同归于尽了……”
“钟摆他们也惨！为了炸鬼子一个通讯站，他们十几个人，被鬼子一个大队，追着打了三天三夜！最后，只跑出来了六个……”
“我们……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说着，这个铁打的汉子，眼泪又流了下来。
王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将一壶缴获来的清酒，递了过去。
“敬，所有死去的弟兄。”
“敬，所有活着的我们。”
“干！”
几十个幸存的队员，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水壶、碗、甚至的罐头盒，将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队长！”李山抹了一把嘴，“我们现在……找回来了四十多个弟兄！加上你们，我们……我们又有五十多号人了！我们又能跟鬼子大干一场了！”
“不。”王卫国摇了摇头。
“我们的人，不止这些。”
他看着李山，看着钟摆，看着所有幸存的队员。
“我们的弟兄，还有很多，散落在这片大山里。他们在等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山洞口，看着那片在月光下，广袤无垠的，黑色的山林。
“从明天开始。”
“我们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都找回来。”
“我们要让‘幽灵’的旗帜，重新，在这片土地上，飘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