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山洞，如同史前巨兽的腹腔，潮湿、阴暗，却又因为中央那堆重新燃起的、跳动着旺盛火焰的篝火，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之前那个濒临绝境的、只有十二个人的溶洞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五十多道身影，或坐或卧，散布在篝火周围。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草药的苦涩、枪油的刺鼻，以及……一种劫后重逢后，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
李大山，那个独眼的汉子，正光着膀子，露出伤痕累累、却依旧如同铁塔般的身躯，亲自操刀，将一头刚刚猎获的野猪分割开来，肥美的油脂滴落在火焰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引得周围那些早已饿得眼冒绿光的队员们，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兴奋的低吼。
钟摆，则带着几个心思缜密的队员，在一个角落里，低着头，就着微弱的火光，仔细地清点着他们从各个失散小队那里重新汇集起来的、少得可怜的弹药和药品。每一颗子弹，每一包磺胺粉，都被他们视若珍宝。
影子，如同他代号一般，悄无声息地，检查着山洞入口处那些新布置的、更加隐蔽和致命的陷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如同寒潭般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杀意。
王卫国没有参与他们的忙碌。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离篝火最远的一块岩石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手里拿着一块木炭，在一张粗糙的兽皮地图上，不停地勾画、计算着什么。他的眉头紧锁，眼神深邃，仿佛他的灵魂，早已飞到了这片山林之外，与那个远方的宿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激烈的较量。
两个月的地狱逃亡，两个月的分散和挣扎，终于，在山民们的帮助和一点点运气的眷顾下，他们，大部分人都活了下来，并且，重新聚集在了这里。
这是一场奇迹。但每一个幸存者都清楚，这场奇迹，是用多少弟兄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一百二十人的满编大队，如今，只剩下了这五十多人。超过一半的战友，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山林里，甚至连一块刻着代号的竹筒，都无法拥有。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庆祝。重逢的喜悦，很快就被巨大的悲伤和更加沉重的现实所取代。
“队长。”
李大山将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最好的野猪后腿肉，用一根削尖的树枝穿着，递到了王卫国的面前。他那张总是充满暴戾之气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般的表情。
“吃点吧。你……你已经两天没怎么合眼了。”
王卫国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肉，又看了看李大山那只空荡荡的眼眶，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队长！”李山急了，“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东西，怎么带着我们……”
“我问你。”王卫国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那些死去的弟兄，他们，还能吃得上吗？”
李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看着王卫国那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睛，默默地，收回了那块烤肉。
王卫国缓缓地站起身，他走到篝火的中央，环视着眼前这五十多张写满了疲惫、悲伤和仇恨的脸。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憋着一股火。”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我也一样。”
“我们，被人当成了老鼠，撵了整整两个月！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倒在追兵的枪下，倒在饥饿和疾病里！我们甚至……连给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这份耻辱，这份血债，我们‘幽灵’，能忘吗？！”
“不能忘！”五十多个声音，如同从胸腔里撕裂出来的怒吼，在山洞里激起阵阵回响！
“那好！”王卫国猛地一挥手，“既然不能忘，那光憋着，有用吗？光在这里对着篝火，对着牺牲兄弟的名字掉眼泪，有用吗？！”
“没用！”
“那我们该干什么？！”王卫国厉声问道！
“报仇！” “杀回去！” “干死山本那个狗杂种！”
队员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一个个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了嗜血的咆哮！
“很好！”王卫国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焰，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是，在报仇之前，我们必须先搞清楚一件事。”
他猛地转身，指着那张摊在地上的兽皮地图！
“我们，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
他的质问，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火焰。所有人都沉默了，脸上的狂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羞愧和痛苦的回忆。
“都哑巴了？”王卫国的目光，如同刀锋般扫过每一个人，“打仗，不是光靠一股狠劲就能赢的！打输了，就要认！就要反思！就要把这块伤疤，狠狠地揭开，晾在太阳底下！看看里面，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我命令！”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所有战斗小组组长，副组长，还有……所有经历过上次‘扫荡’，并且独立带队突围出来的弟兄，都给老子站出来！”
十几道身影，默默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是这支残破队伍里，经验最丰富，也承受了最多痛苦的骨干。
“李大山！你先说！”王卫国指向那个独眼的汉子，“你的第五、第六战斗小组，是怎么被打散的？你们遇到了什么？”
李山猛地挺直了胸膛，他那只独眼里，充满了血丝和悔恨。
“报告队长！”他的声音沙哑，“是……是我的错！我们太……太大意了！”
“山本那个狗日的，太阴了！他对外宣称，说我们已经被击溃，残部四散奔逃，让他们放松了警惕！然后，他就把他的主力部队，化整为零，伪装成小股的清剿队，甚至……伪装成皇协军！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等着我们！”
“我们第六小组，就是在一次夜袭鬼子一个‘据说是皇协军守卫’的粮仓时，一头撞进了他们一个加强中队的包围圈！对方火力太猛了！我们……我们拼死才冲出来七个人……‘铁钳’他……他就是在那次……”他说不下去了，这个铁打的汉子，再次哽咽。
“继续说！”王卫国的声音，没有任何的同情。
“是！”李大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悲痛，“后来，我们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轻易攻击据点。我们就按照您的命令，跟他们在山里捉迷藏。但是……山本那家伙，太狠了！他根本不跟我们纠缠！他直接……直接对那些帮助过我们的村子下手！”
“我们亲眼看到……三个曾经给我们送过情报，掩护过我们的村子，被他们……一把火烧光！连……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那些鬼子，还故意把尸体，挂在村口的树上！逼着我们……逼着我们出来……”
“后来呢？”
“后来……”李山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痛苦和挣扎，“有几个年轻的弟兄，受不了了……他们……他们偷偷跑出去，想去……想去救人……结果……就再也没回来……”
“最后，我们被他们撵得没地方躲，只能往原始森林里钻。要不是……要不是遇到了钟摆他们，我们剩下的这十来个人，估计早就饿死，或者冻死在里面了。”
李山说完，整个山洞里，一片死寂。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沾着盐水的鞭子，抽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钟摆，你呢？”王卫国看向那个总是很冷静的年轻人。
钟摆的脸色，同样惨白。
“报告队长。我们第三、第四战斗小组，遇到的情况，和李大哥他们差不多。山本……似乎完全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规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
“我们每一次试图狙杀他们的军官，或者破坏他们的通讯线路，都会发现，他们早已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有七个弟兄，都是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落入了敌人的陷阱，牺牲的。”
“而且，他们的反狙击能力，非常强！我们最好的狙击手，‘猫头鹰’……他……他在一次试图狙杀日军炮兵观察员的任务中，被对方……反杀了。”
“最可怕的是……他们好像……好像在我们经过的路上，留下了一些我们无法察觉的……标记。”钟摆的声音，变得有些惊悚，“有好几次，我们明明已经甩掉了追兵，躲进了自以为安全的山洞。但是，不到半天，他们的搜索队，就能精准地，找到我们！就像……就像我们身上，被装了什么东西一样！”
“标记？”王卫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影子，你那边呢？”他看向那个沉默的刺客。
影子的回答，更加简洁，也更加残酷。
“诱饵。陷阱。合围。”他缓缓地吐出了六个字，“第一、第二战斗小组，总计二十一人。撤出来时，只剩下……九人。其余十二人，全部……战死。”
“我们试图攻击他们的后勤线，但发现，他们的每一支运输队，都加强了数倍的兵力。甚至……有几次，我们截获的卡车上，装的根本不是物资，而是……满满一车的炸药！”
山洞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山本武夫，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梦魇，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他的狠辣，他的狡诈，他的耐心，他对人心的精准把握……都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们以为自己是狼，可以在山林里自由猎杀。却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一个更强大、更聪明的猎人，精心编织的陷阱之中！
“都说完了？”
王卫国看着眼前这些或愤怒、或悲伤、或恐惧、或迷茫的骨干们。
“很好。”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那张兽皮地图前。
“现在，轮到我，来给你们，总结一下了。”
他拿起那根烧黑的树枝。
“第一！”他重重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低估了山本的决心和能力！我们以为，打赢了黑风口那一仗，重创了他，他就会知难而退，或者至少会收敛一段时间。我们错了！像山本这种人，失败，只会让他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
“第二！”他又画了一个叉，“我们化整为零的战术，本身没有错。但是，我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信息！我们分散之后，各个小组之间，彻底失去了联系！我们变成了瞎子，变成了聋子！我们根本不知道其他小组的情况，更不知道山本的主力，到底在哪里！这就给了山本，一个将我们各个击破的，绝佳机会！”
“第三！”他的树枝，指向了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的村庄，“我们把老百姓，当成了我们的后盾。但我们忘了，他们，也是我们最大的软肋！山本，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他用最残忍的‘清野’战术，斩断了我们和百姓之间的联系！让我们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卫国的目光，如同刀锋般扫过每一个人，“我们……还是不够狠！不够绝！”
“我们打完伏击，还想着去打扫战场，去缴获战利品！我们看到村庄被烧，还想着要去救人，要去报仇！我们心里，还残留着太多属于‘人’的情感和道义！”
“但是，山本呢？”
“他没有人性！他只有任务！为了抓住我们，他可以毫无人性地屠杀无辜的百姓！他可以把自己的士兵，当成诱饵！他可以用尽一切卑鄙、残忍的手段！”
“我们，是在跟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作战！如果我们还抱着那些可笑的‘道义’和‘仁慈’，那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一番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让他们感到无比的屈辱，却又……无从反驳。
“那……队长，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李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迷茫。
“很简单。”
王卫国扔掉了手中的树枝。
“他不是要跟我们比狠吗？”
“他不是要跟我们比耐心吗？”
“他不是要跟我们比谁更不像人吗？”
王卫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充满了疯狂杀意的笑容。
“那我们就……”
“奉陪到底！”
他猛地转身，面对着所有队员！
“从今天起！幽灵部队，改变战术！”
“第一！所有人，都给我记住！我们的第一目标，不再是杀伤多少鬼子，炸掉多少据点！而是——活下去！用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在确保自身绝对安全之前，绝不轻易出手！”
“第二！化整为零，继续！但是，我们要建立起属于我们自己的，更隐蔽，更高效的联络方式！我要让每一个小组，都知道其他小组的大致位置和情况！我们要像一张看不见的网，重新连接起来！”
“第三！放弃所有不必要的幻想！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从现在起，任何可能暴露我们行踪的行动，都必须禁止！就算是看到鬼子在屠村，只要火没烧到我们自己身上，就给我，像块石头一样，忍着！看着！”
“第四！”他的声音，变得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我们要比山本，更狠！更绝！”
“他不是要清野吗？那我们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焦土’！他不是喜欢用诱饵吗？那我们就给他，设一个他绝对无法拒绝的，更大的诱饵！”
“他不是想找到我们吗？”
王卫国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那我们就……主动，去找他！”
他走到地图前，用那把缴获来的佐官指挥刀，狠狠地，插在了地图上，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位置！
日军，鄂西剿匪总指挥部所在地——
应城！
“他以为，我们被打残了，躲起来了？”
“那我们就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们，去掏他的老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