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得如同研不开的墨汁。
还有一股陈年旧纸、微带霉味，却又混合着淡淡樟木与墨锭的奇异香气。
五人从那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口鱼贯而出，落入这片黑暗与死寂之中。
李寻欢最后一个出来，反手轻轻将那块活动石板恢复原状，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他的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但在这死寂中，却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指尖触及石板，冰冷而粗糙。
“这是…什么地方？”林诗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穿越漫长黑暗后的微喘，以及女子天性中对未知环境的怯意。她下意识地靠近李寻欢，衣袖轻轻擦过他的手臂。
一股极淡的、属于她的清雅香气，驱散了少许空气中的陈腐味。
李寻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缓缓扫视，如同最机警的夜枭。内力默运，耳力提升至极限。
没有呼吸声。
除了他们五人，附近似乎再无活物。
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比在密道中时更沉重地压在心头。这里是皇宫大内，天下戒备最森严的所在之一。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如果墨先生地图无误，”李慕白的声音响起，低沉而稳定，在这寂静中给人以奇异的安抚力量，“这里应该是大内藏书阁的…废库区。”
他顿了顿，似乎在分辨空气中那复杂的气味：“樟木防蠹，墨锭清香…是这里没错。存放的多是前朝旧档、孤本残卷，平日极少有人来。”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极高的窗户棂隙间透下，勉强勾勒出巨大的、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轮廓，如同一排排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书卷浩如烟海，投下幢幢黑影，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
“暂可喘息。”李慕白道，但语气中并无丝毫放松，“但绝非久留之地。需尽快联系上赵正。”
赵正。御前带刀侍卫副统领。他们此行宫中，唯一明面上的接应。
谢颜的红裙在微弱光线下变成了一种暗沉的紫色，她如同幽灵般飘向唯一的出口方向，身影在书架间几个闪烁，片刻后又悄无声息地飘回。
“外面廊道巡逻间隙很短，禁军、太监混杂，防守之严，远超想象。”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慵懒而又锐利的调子，仿佛世上并无真正能让她紧张的事，“硬闯，死路一条。”
影十三靠在一个书架上，默然撕下衣摆，重新包扎手臂上崩裂的伤口。动作熟练而冷漠，仿佛那伤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他的目光始终在黑暗中流动，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动。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柄藏在鞘中的毒刺。
李寻欢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书架上。指尖轻轻拂过一叠书册的脊背。
没有灰尘。
不仅这一处，目光所及，几个书架靠近通道的位置，都异常洁净。
他蹲下身，手指抹过地面。
同样。只有极细碎的纸纤维，却没有积尘。
“这里近期有人来过。”李寻欢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不止一人。频繁活动。”
不是打扫。打扫不会留下这样细微的痕迹。是有人在此长时间停留、翻阅、行走。
李慕白眉头微蹙。谢颜的眸光闪动了一下。影十三包扎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墨先生说此地荒废，乃安全之所。但若有人常来，此地便不再是秘密。
等待。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
赵正没有来。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他会不会…”林诗音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担忧。
“不会。”李慕白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赵正非失信之人。若非身不由己，绝不会失约。”
身不由己。四个字，让周围的空气几乎凝固。在这深宫之中，有什么能让一个御前侍卫副统领身不由己？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不能等下去了。”李慕白深吸一口气，决然道，“墨先生曾言，若赵正处不通，可冒险直赴摘星廊。皇帝必经之路，或有一线契机。”
摘星廊。那是宫中的要道，守卫只会更加森严。
五人再次无声移动，借助巨大书架的阴影，向着藏书阁深处潜行。李慕白在前引路，他对皇宫的熟悉程度超乎想象，总能于看似无路之处找到隐蔽的通道或暗门。
这座藏书阁大得惊人，仿佛没有尽头。
途中，前方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话语声！
是一队巡查的太监！
众人瞬间屏息，隐入最深的阴影里，身体紧绷如弓。
李寻欢的指尖，已扣住了一柄薄如柳叶的飞刀。刀身冰凉，是他的第三根手指。
那队太监渐渐走近，灯笼的光晕摇晃，能看清他们苍白而无须的面容。
就在即将暴露的刹那——
李寻欢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
远处，另一排书架深处，一盏悬挂的灯笼骤然熄灭，发出轻微的“噗”声。
“嗯？”太监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怎么回事？去看看！”为首太监尖细的嗓音带着疑惑与一丝紧张。
队伍转向，朝着黑暗处小心探去。
五人趁机如轻烟般掠过，迅速远离此地。
李寻欢收回目光，脸色平静。方才那柄飞刀，并非直接射灭烛火，而是击断了悬挂的细绳，让灯笼自然坠落熄灭。力道、角度、时机，妙到毫巅。正是“藏刀隐鳞”的至高境界，出手无痕，敛尽杀机。
危机暂解。
但宫墙之高，殿宇之深，回廊曲折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每一道阴影后都可能藏着敌人。
压抑感，如同巨大的、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终于，前方出现一扇不起眼的侧门，似是通往另一处宫苑。
李慕白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门外动静。
片刻后，他缓缓推开门缝。
外面是一条寂静的宫巷，夜色深沉，远处楼阁有灯火闪烁，更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
就在众人准备潜出的瞬间——
李寻欢眼尖，瞥见门边角落阴影里，似乎有一点微光闪烁。
他伸手拈起。
那是一枚铜制的、小巧精致的腰带扣。样式并非普通太监或侍卫所有，其上隐约刻有飞熊图案。
李慕白的心，猛地一沉。
他认得这腰带扣。
这是赵正的东西！他常佩戴的那条腰带上，正是此物！
腰带扣遗落在此，绝非偶然。
赵正果然出事了！
而且，出事地点，很可能就在这附近！
李寻欢缓缓将腰带扣攥入掌心，金属的冰冷刺痛皮肤。
他抬头，看向父亲。
李慕白的目光也落在那枚腰带扣上，脸色在阴影中变得无比凝重。
前路，似乎已是龙潭虎穴，杀机四伏。
而那最重要的接应之人，恐怕已凶多吉少。
夜色，更浓了。
风过宫墙，呜咽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