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三日,午后。薄雾般的冬雨笼罩着香港,将城市的喧嚣洗刷得略显朦胧。廖奎接到何先生通过特定渠道传来的口信,邀他至半山一家会员制的静谧茶室一叙。
茶室隐于一片葱茏的绿意之后,推开厚重的木门,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隔绝。室内光线柔和,只有几盏低悬的纸灯笼散发着温润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普洱特有的醇厚香气。何先生早已在临窗的雅间等候,他依旧是一身素色唐装,面容清癯,眼神平和,仿佛与这茶室的氛围融为一体。
“廖先生,请坐。”何先生微笑着示意,亲手执起紫砂壶,为廖奎斟上一杯色泽红浓透亮的茶汤。“雨天饮些熟普,暖身,也静心。”
“何先生有心了。”廖奎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他知道,何先生的约见,从来不会只是喝茶那么简单。
几句寻常的寒暄过后,何先生将几份折叠整齐的报纸轻轻推到廖奎面前。廖奎目光扫过,是几份近期内地出版的报刊,版面并不算醒目,但上面的某些标题和报道内容,却与他记忆中前几年的调子有了细微的不同。
“抓革命、促生产”、“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引进先进技术,提高管理水平”……这些字眼出现的频率和位置,似乎暗示着某种重心正在发生不易察觉的偏移。
何先生没有直接点评报纸内容,而是用他那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语调,如同闲话家常般说道:“近来与北方的一些友人通信,听闻了些许风声。那边……特别是些关系到国防根基、基础工业命脉的科研和生产部门,日子并不轻松。外面世界技术日新月异,差距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光靠口号填不饱肚子,也造不出好东西。”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瞬间的表情:“压力大了,有些以前铁板一块的东西,也就有了松动的缝隙。现在上面也开始强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做事要看‘效果’。光是根正苗红,拿不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怕是也越来越难交代了。”
廖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远方的故事。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何先生话语里关键的信息——渴求、松动、实践、效果。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可能性。
何先生放下茶杯,目光似乎随意地落在窗外的雨丝上,语气变得更加飘忽:“闲聊时说起,若有心系桑梓的爱国港商,手里恰好掌握着些真正过硬、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先进技术,或者科学的管理方法,在这个当口回去看看,走走,了解一下情况……或许,会遇到些意想不到的机遇也未可知。”
他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再深入,转而品评起茶汤的滋味,仿佛刚才所言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闲聊。
然而,这番话落在廖奎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无声的惊雷。何先生的身份神秘,其信息渠道往往直达高层,他绝不会无故提及这些。这看似随意的“闲聊”,实则是某种风向的试探,或者说,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信号释放。
廖奎端起茶杯,借由饮茶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波澜。他的意识深处,那半径七十米的系统空间【桃源仙境】悄然浮现。灵泉泊泊,而在空间一角,那些他早已熟记于心、却因时代限制而无法完全拿出的,涉及材料学、精密加工、电子信息技术等领域的,超越时代数十年的技术资料,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还有“青禾”项目,那虽然遭遇瓶颈,但理念远超时代的生物制程技术……
如果……如果内地的环境真的开始松动,哪怕只是一条狭窄的缝隙,那么他手中掌握的这些“东西”,将不再仅仅是财富,更可能成为影响深远的力量,甚至……改变一些东西的契机。
“机遇……”廖奎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何先生的意思是,现在回去看看,时机比以前更合适一些?”
何先生微微一笑,笑容里包含着深意:“时机这东西,玄妙得很。早了,容易成为靶子;晚了,汤都喝不上一口热乎。关键在于,手里得有真东西,能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真东西。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廖奎一眼,“步子要稳,眼要亮。”
廖奎默然点头。他明白了何先生的暗示。内地确实可能出现了某种变化,但这种变化是初步的、微妙的,充满了不确定性。冒进不可取,但完全无视,则可能错失重要的历史窗口。
茶室外的雨声渐渐停歇,一缕微弱的阳光试图穿透云层。茶约结束,廖奎与何先生拱手作别。
坐进返回湾仔的车里,廖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外表依旧平静,但内心早已思潮翻涌。欧洲的橄榄枝,北美的蓝图,此刻似乎都被何先生这席话带来的冲击力比了下去。
一个更为宏大、也更为复杂,牵扯着故土情怀与未来布局的命题,随着这场冬日的茶约,悄然浮现在他的人生棋盘之上。
“回归……”这个念头,如同一点星火,在他心中悄然点燃,虽未成燎原之势,却已带来了截然不同的光亮与温度。前路,似乎又多了一条需要仔细权衡、谨慎探索的岔道。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六日,周五。振华电子总经理办公室内,谢亦菲正对着摊开的法律条文和公司内部管理手册蹙眉沉思。桌角摆放着萧亚轩送的那枚藤蔓翡翠胸针,嫩绿的色泽在透过百叶窗的斑驳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光晕。
自从董事会初步确定她为欧洲之行的主要人选后,她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于即将面对的复杂国际谈判,更来自于内部治理的迫切需求。何先生传递的信息、欧洲资本的窥伺、廉署的风暴……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核心——振华必须更加规范、更加透明,才能在未来更大的风浪中屹立不倒。
她拿起笔,在草案上又添了一条:“所有部门级以上采购及外包合同,需附加第三方合规顾问背调报告,并与法务部联合评审。”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安静的办公室里,如同构筑防线的工事声。
这时,内部专线电话响了起来,是廖奎的声音,平静无波:“亦菲,来我书房一下,陈经理有情况。”
谢亦菲心中一凛,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襟,将那枚胸针仔细别好,快步走向位于唐楼更高层的廖奎书房。
书房内,气氛略显凝重。廖奎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陈经理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几份打印出来的数据流分析报告,脸色比平日更加严肃。
“廖先生,谢总。”陈经理见到谢亦菲进来,点头致意,随即切入正题,“关于那批在二级市场吸筹振华股票的欧洲资本,我们做了更深入的追踪。”
他将报告递到廖奎面前,指着上面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对方非常谨慎,甚至可以说是专业。资金通过多个离岸空壳公司周转,最终汇入的节点,是瑞士苏黎世的‘阿尔卑斯守护者私人银行’。”
“瑞士私人银行?”谢亦菲眉头微蹙。她涉足法律和商业后,对这类机构有所耳闻。以绝对的客户保密和资产管理着称,是世界上最难以追溯资金来源的地方之一。
“是的,”陈经理语气沉重,“这家银行历史悠久,客户网络遍布欧洲老牌家族、隐富豪乃至一些不便透露身份的政治人物。以我们的渠道,根本无法查清这批资金背后的最终受益人是谁。对方隐藏得很深。”
廖奎的目光扫过报告上那家银行的名称,眼神深邃:“意图能判断吗?”
陈经理推了推眼镜:“从操作手法来看,他们并不追求快速控盘,也没有引起市场剧烈波动。这种缓慢、持续、分散的吸筹方式,非常像某些老牌财团或者底蕴深厚的家族基金的手法。他们在下一盘慢棋,意在长期布局,可能看重的是振华未来的成长潜力,或者……是某些他们感兴趣的技术方向。不急于一时,但志在必得。”
这种隐藏在幕后的、不疾不徐的对手,往往比那些在市场上兴风作浪的投机者更令人忌惮。因为你不知道他的最终目的,也不知道他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发难。
“另外,”陈经理补充道,将话题拉回香港本土,“廉政公署那边的动作似乎加大了。我们收到一些非正式的风声,调查范围开始触及与我们在中低端市场有直接竞争关系的几家本地电子公司,据说涉及贿赂政府物料供应处官员获取订单。坊间已经有不少传闻,人心惶惶。”
谢亦菲接口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我已经让法务部密切关注,并且开始着手制定公司内部更严格的反贪腐和合规流程细则。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我们必须确保自身绝对干净,不能被卷入任何丑闻,也不能给任何潜在的对手以攻击我们的口实。”她看向廖奎,眼神坚定,“尤其是如果欧洲之行成行,或者未来与内地有更多接触,一个清晰、透明的内部治理结构至关重要。”
廖奎微微颔首,对谢亦菲的未雨绸缪表示认可。他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窗外香港略显阴沉的天空,缓缓道:“外有神秘资本虎视眈眈,内有廉政风暴涤荡尘埃。这真是一个无声的战场。”
他看向陈经理:“继续监控资金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刻汇报。”又转向谢亦菲:“内部合规流程要快,要严。必要时,可以聘请外部独立的审计机构进行预审。我们要做的,是让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的破绽。”
陈经理肃然应下。
谢亦菲也郑重点头:“我明白。我会尽快拿出成熟的方案,提交董事会讨论。”
陈经理告辞离去,书房里只剩下廖奎和谢亦菲。
谢亦菲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巷中依稀可见的、由向家安排的便衣安保人员,轻声道:“感觉四面八方都是眼睛。”
廖奎走到她身边,语气沉稳:“树大招风,自古皆然。重要的是我们自身要足够坚实。欧洲资本也好,廉政公署也罢,都是外部的考验。打好内部的基础,练好内功,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城市,投向了更遥远的欧洲大陆,以及那片若隐若现、正在酝酿着变化的故土。
“无声的战场……”谢亦菲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悄然开始,而他们必须赢得每一场看不见的攻防。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翡翠胸针,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来了一丝安定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