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2月5日,科隆。莱茵河畔这座以雄伟大教堂闻名的城市,此刻在赵伟和李明眼中,却只意味着那座矗立在工业区、外观朴实无华却代表着德国工业严谨标准的建筑——tuV Rheinland莱茵技术监督协会的认证实验室。
技术团队一行人带着精心包装的“青龙”系列核心样品,踏入了实验室的大门。内部环境与外部截然不同,一片纯白与金属银灰的主色调,空气中有淡淡的机油和臭氧味道,偶尔从深处传来设备低沉的运行声。工作人员穿着统一的白色或浅蓝色制服,表情严肃,步履匆匆,彼此间的交流简洁而高效,整个氛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近乎苛刻的严谨。
“感觉像是进了手术室。”年轻的助理工程师小声滴咕了一句,被赵伟用眼神制止。
接待他们的是实验室的一位项目协调员,赫尔·费舍尔先生。他是一位身材瘦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他的礼貌无可挑剔,但眼神中带着一种程序化的疏离和审视。
“欢迎来到tuV Rheinland。”费舍尔先生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请出示你们的申请文件、产品技术规格书,以及我们需要填写的所有表格。请注意,所有文件必须是德语或英语,并且符合我们规定的格式要求。”
李明立刻将准备好的厚厚一沓文件递上。费舍尔先生接过,戴上眼镜,开始逐页仔细翻阅,手指偶尔在某个条款或数据上停顿,提出询问:
“这里,绝缘耐压测试等级,你们标注的是依据IEc -2-6标准,但具体测试波形和持续时间需要明确标注在附件三的表格里,而不是引用总标准。”
“电磁兼容性测试,你们只勾选了辐射骚扰,对于‘青龙’这类高频元件,建议同时进行传导骚扰测试,当然,这需要额外费用和时间。”
“还有,关于元器件的mtbF(平均无故障时间)计算模型和基础数据,你们提供的这份报告来源是?”
他的问题精准而专业,带着德国人特有的对细节的执着。偶尔,当他看到文件上“made in hong Kong”的字样时,眉头会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贬低,但那瞬间的微表情和略微加重的审视目光,已然透露出一种对来自远东地区技术产品的、根深蒂固的审慎甚至隐含的偏见。
“费舍尔先生,”赵伟用带着口音但尽量清晰的英语解释,“关于mtbF数据,是基于我们内部严格的加速寿命测试和可靠性模型推算,相关测试方法和原始数据在附录d中有详细说明……”
沟通是艰难的。不仅仅是语言障碍,更是思维方式和标准认知上的差异。德国人信奉白纸黑字的规则和预先定义的一切,而赵伟他们有时需要解释一些基于灵泉优化材料带来的、现有标准未必能完全覆盖的特殊性能表现,这往往需要更多的口舌和更详实的辅助证据。
在一个关于材料高温耐受性的参数讨论中,费舍尔甚至直接表示:“这个数值超出了我们通常对这类基础材料的认知范围,我们需要你们提供更原始的材料成分分析报告和第三方复核数据,否则我们需要增加额外的破坏性物理分析(dpA)测试来验证,这同样意味着额外的费用和时间。”
团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每一分钟的沟通,每一个细节的确认,都像是在坚硬的德国规范上一点点凿刻。但他们没有退缩,李明逐条核对法律和标准条款,确保己方权益;赵伟和技术员则调动全部知识,耐心解释技术细节,必要时甚至当场进行小范围的原理演示。
经过几乎一整天漫长而煎熬的沟通、修改、再提交,当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费舍尔先生终于在所有文件上盖上了接收章,并将一个带有唯一编号的标签贴在了装有“青龙”样品的特制容器上。
“好了,手续完成。样品我们会录入库房,排队等待测试。具体测试时间会另行通知。请注意保持通讯畅通。”费舍尔先生公事公办地说道,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走出实验室大楼,科隆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赵伟和李明等人却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打完一场硬仗,背后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总算……送进去了。”赵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才是第一步。”李明看着身后那栋在夜色中依然灯火通明的建筑,语气凝重,“真正的考验,是里面的测试机器。希望‘青龙’能顶住。”
他们知道,样品进入实验室,只是拿到了参赛资格。接下来,将是冰冷机器和严苛标准对“青龙”技术的无情检验。而他们,只能在科隆寒冷的冬日里,焦虑而期盼地等待结果。
斯图加特,这座以精密机械和汽车工业闻名的城市,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机油与金属的气息。1976年2月8日,谢亦菲在此地的行程已进入第二天。
通过侨领陈老先生的辗转介绍,她与一家名为“费林格精密”的家族企业进行了初步接触。这家企业规模不大,专精于高精度传动部件和小型自动化模块,其技术负责人对谢亦菲谨慎展示的“青龙”元件在控制精度和稳定性方面的潜力表现出兴趣,会谈气氛一度颇为融洽。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结束会谈后,谢亦菲在当地联络人的陪同下步行返回下榻酒店时,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悄然浮现。透过街边光洁的橱窗反射,她似乎瞥见一个穿着深色风衣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街角一闪而过,那身影在她驻足查看地图时,也同步停下了脚步,隐入报亭之后。
是错觉吗?谢亦菲的心微微提起。她不动声色,继续前行,但刻意改变了路线,绕行了一段才回到酒店。过程中,那种被隐约注视的感觉并未完全消失。
“看来,罗斯戴尔的眼睛,比我们想象的更无处不在。”回到房间,谢亦菲对联络人低声说道,眉头微蹙。这种如影随形的监视,不仅让人不适,更意味着他们在此地的任何动作,都可能暴露在对手的视线之下,未来的接触必须更加小心隐秘。
傍晚,为了转换心情,也为了体验当地氛围,谢亦菲带着助理来到酒店附近一家颇具南德风情的传统餐厅。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阵略显耳熟、带着江浙口音的争论声便传入耳中。
循声望去,竟是近十天前在法兰克福机场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几位义乌商贩!他们围坐在一张木桌旁,面前摆着简单的食物和啤酒,脸上混杂着兴奋与愁容。
“老王,你说这第一批纽扣和头花,量是不大,可这运费算下来,赚头就去了一大半啊!”
“那有啥办法?人家肯要我们的货就不错了!这可是外汇!”
“是啊,李哥,想想办法,总得运出去,信誉不能丢……”
谢亦菲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中感慨万千。这些草根商人,靠着肩挑背扛,将最不起眼的小商品带到了世界级的展台,拿到了或许在大型企业看来微不足道、于他们却重若千钧的订单,此刻正为最实际的运输和成本问题发愁。他们没有高深的技术,没有雄厚的资本,全凭着一股敢闯敢拼、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的韧性在挣扎求存。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开拓?与她在欧洲面临的虽不同质却同样艰难的处境,隐隐产生了共鸣。
她端起酒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几位老板,又见面了。看情况,展会收获不错?”她微笑着用普通话打招呼。
那几位商贩先是一愣,认出谢亦菲后,立刻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哎呀,是谢总!托您的福,还算顺利,签了几个小单子!”姓王的商贩脸上堆满笑容,随即又苦下脸,“就是这后续的事情,麻烦啊……”
谢亦菲没有透露自己的具体业务,只是以一个普通同胞的身份,与他们闲聊了几句,听他们絮叨着创业的艰辛和对未来的憧憬。看着他们眼中那簇不灭的火焰,她心中因被监视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回到自己的座位,斯图加特的夜色已然降临。窗外是现代化的汽车之城,窗内是为生计和梦想奔波的不同层面的中国人。谢亦菲握紧了口袋里的翡翠胸针。
暗流汹涌,前路未知。但无论是为了振华的技术理想,还是如同这些义乌商贩般最朴素的生存发展,她都没有退缩的理由。这份来自草根的韧性,无声地注入她的心田,让她更加坚定。罗斯戴尔的眼线固然令人警惕,但绝不能因此阻挡她前进的脚步。接下来的行动,需要更缜密的计划,更灵活的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