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2月18日,斯图加特。
前一天晚上,当谢亦菲从匆匆赶回的赵伟手中接过那份带着tuV Rheinland标志的正式报告时,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放松。报告上那些冰冷而精确的数据,尤其是“优于标准要求65%以上”和“稳定性超越部分欧洲同类产品”的结论,在灯下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权威光芒。
“辛苦了!你们立了大功!”谢亦菲难掩激动,对赵伟和李明团队给予了高度肯定。她立刻意识到,这份报告的价值远超其本身,是打破目前僵局最强有力的武器。
18日上午,谢亦菲立刻行动起来。她通过极为谨慎的特殊渠道——并非普通的邮寄,而是借助向太提供的可信赖的中间人——将这份报告的副本,以及一份措辞严谨、不卑不亢的说明函,分别送达至汉诺威Kmm公司的施密特博士,以及Kmm内部几位已知的、倾向于技术合作的高管手中。她没有附加任何催促或要求,只是客观地呈现事实,让数据本身去发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个好消息也从慕尼黑传来。通过侨领关系接触的那家名为“巴伐利亚汽车电子系统”(b.A.E.S.)的中型技术公司,在初步了解了“青龙芯”的性能参数,尤其是得知其通过了tuV严苛的温度循环测试后,表现出了远超预期的浓厚兴趣。b.A.E.S.专注于汽车电子控制单元,对元器件的环境适应性和长期可靠性要求极高,而“青龙芯”的测试报告恰好完美地命中了他们的需求点。他们主动向谢亦菲发出了正式邀请,希望振华团队能前往慕尼黑进行更深入的技术交流和实地考察。
b.A.E.S.虽然在规模上不及Kmm,但其在细分领域的专业性和与罗斯戴尔关联不大的背景,使其成为一个极具价值的备选合作方。这无疑给谢亦菲增添了重要的谈判筹码和回旋余地。
双喜临门,形势在一天之内发生了惊人的逆转。
下午,谢亦菲下榻酒店房间的电话响了起来。来电的正是Kmm的施密特博士。他的语气与之前几次通话时的谨慎和疏离截然不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热情。
“谢女士!报告我们已经收到了!”施密特博士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我必须说,tuV的数据非常……令人振奋!这完全印证了我们最初的技术判断!”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正式而积极:“基于这份令人印象深刻的第三方评估报告,公司内部进行了重新讨论。情况……可能正在向积极的方向变化。我们认为,之前暂停的对话,有必要重新启动,并且应该进行更深入、更实质性的技术探讨。不知谢女士和您的团队,是否方便近期再次来访汉诺威?”
从“无法推进”到“重新讨论”,从“暂停”到“深入探讨”,施密特博士措辞的转变,清晰地表明了tuV报告在Kmm内部起到的催化作用。技术派的力量显然借此机会占据了上风。
谢亦菲握着话筒,脸上露出了抵达欧洲后第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她保持着冷静,回应道:“非常感谢您和Kmm的重新考量,施密特博士。我们也很期待能与贵公司进行更深入的技术交流。具体时间,我们可以让助理尽快协调安排。”
挂断电话,谢亦菲走到窗边,望着斯图加特的城市景象。手中的tuV报告沉甸甸的,它不仅是一份认证,更是尊严和机会的象征。罗斯戴尔设置的重重障碍,在硬核的数据面前,已然出现了裂痕。
前路依然挑战重重,但主动权,经过艰苦的努力和耐心的等待,正一点点地回到她的手中。转机,已然出现。新的舞台,即将拉开帷幕。
傍晚。科隆,莱茵河畔。
寒潮余威尚在,河面上漂浮着些许未融的浮冰,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碎金般的光点。厚重的科隆大教堂如同黑色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河对岸,尖顶直刺灰蓝色的苍穹。
谢亦菲独自一人,裹紧了大衣,站在堤岸旁。冰冷的河风拂过她的面颊,吹散了连日的疲惫,也让思绪变得格外清晰。
她望着脚下沉静而有力地流向远方的莱茵河水,脑海中如同电影胶片般回放着自抵达欧洲后的一幕幕:
法兰克福机场的辗转与那份来自义乌商贩的草根韧性;汉堡机场突如其来的罢工与在暴风雪中驱车数百公里的决断;汉诺威初闻Kmm违约时的沉重与咖啡馆里与施密特博士那场暗藏机锋的会面;科隆实验室前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德国工程师与那漫长而焦灼的等待;还有那在斯图加特隐约感受到的、如影随形的监视目光……
这一切的艰难、挫折、偏见与压力,最终,都在tuV实验室那份冰冷而权威的报告面前,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意识到,在欧洲这片拥有古老商业文明和成熟工业体系的土地上,仅仅依靠商业谈判技巧、人脉关系,甚至是超前的战略眼光,都远远不够。这里的规则冰冷而坚硬,信奉的是白纸黑字的标准和无可辩驳的数据。唯有极致的技术实力,配合以永不退缩的坚韧意志,才是真正能够敲开大门、赢得尊重的通行证。
罗斯戴尔家族的阴影依旧笼罩,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打压。前路注定还有更多的博弈、试探甚至明枪暗箭。
但是,道路已经开辟。Kmm重新敞开了对话的大门,慕尼黑的b.A.E.S.也伸出了橄榄枝。这证明,振华电子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以技术立身,以品质说话。
莱茵河见证了欧洲数个世纪的兴衰与变迁,其名本身就带有“考验”的意味。谢亦菲觉得,这次欧洲之行,于她,于振华,无疑就是一场严酷的“莱茵河试炼”。而今天,他们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成功地渡过了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险滩。
她微微昂起头,任由寒风吹动发丝,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深邃。
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无论是与Kmm重启的、必将更加复杂的谈判,还是与b.A.E.S.等新伙伴的接触,都将是这场试炼的延续。她需要带领她的团队,在这片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土地上,走得更稳,更远。
河水奔流不息,如同时代前进的脚步,也从不为任何人停留。要么在考验中沉沦,要么在试炼中淬炼成钢。
谢亦菲转过身,将莱茵河与宏伟的教堂轮廓留在身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停靠在路边的轿车。
莱茵河的试炼,远未结束。而她和她的团队,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下一阶段的挑战。
香港,1976年2月20日。
隆泰证券的顶层会议室内,厚重的丝绒窗帘半开着,过滤掉部分刺眼的阳光,却将维多利亚港的繁忙景象框成了一幅生动的背景画。萧亚轩坐在主位,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商界精英装扮,精致的妆容掩盖了连日奔波的细微疲惫,眼神锐利而专注。
长条会议桌的另一端,隆泰证券的陈经理正站在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前,手持一根金属教鞭,指点着上面悬挂的一幅详细的手绘美国东海岸地图。地图上,从波士顿到迈阿密,几个主要的港口城市和工业中心被红圈醒目地标注出来,无数细密的线条将这些节点与内陆地区连接起来。
“萧董,各位,”陈经理的声音清晰平稳,“根据我们近期收集的情报和市场分析,北美市场,尤其是东海岸,电子元器件分销网络相对成熟,但层级繁多,渠道成本高昂。我们的‘青龙’系列若想快速打开局面,必须避开中间环节的盘剥,直接与区域性的核心分销商,或者……有潜力成为核心分销商的企业建立联系。”
他的教鞭点在纽约、波士顿和亚特兰大三个红圈上。“这三地,集中了超过六成的高端电子产品采购需求。我们已经初步筛选出五家背景相对干净、有扩张意愿且与罗斯戴尔关联度较低的潜在合作伙伴。下一步,需要我们的商务团队进行实地考察和接触。”
这时,坐在萧亚轩右手边的一位西装革履、气质精明的外籍男士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是向太引荐的花旗银行香港分行的副总裁,安德森先生。
“萧女士,陈经理的分析非常专业。”安德森操着略带口音但流利的英语,脸上挂着银行家标准的微笑,“花旗银行在美国拥有深厚的网络,可以为振华电子的北美拓展提供必要的金融服务支持,包括但不限于信用证开立、跨境结算以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针对已验证市场需求的供应链金融解决方案。”
他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更加推心置腹:“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贵公司的产品能够顺利进入美国市场。我了解到,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Fcc)的认证是电子产品入场的强制性门槛。如果……我是说如果,‘青龙’系列能够像在德国tuV那样,顺利通过Fcc的严格测试,那么,花旗非常乐意提供更具吸引力的金融支持方案,帮助振华快速建立库存和分销渠道。”
萧亚轩微微颔首,脸上是得体的笑容:“感谢安德森先生的信息和支持。Fcc认证是我们北美计划的关键一环,团队已经在准备相关资料。希望届时能与花旗有更深入的合作。”她心中明了,这些国际大银行永远是锦上添花,绝不会雪中送炭。振华必须靠自己先在美国市场砸出一点水花,才能真正撬动这些金融巨鳄的资源。
会议结束后,萧亚轩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中环熙攘的人流车流。香港的节奏永远这么快,北美布局刚刚铺开,欧洲亦菲那边有了转机,而廖奎心中那回归内地的念头也愈发清晰。三线作战,压力巨大,但这也是振华电子蜕变为真正国际化企业的必由之路。
香港,湾仔唐楼,夜深人静。
廖奎独自在书房内,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封看似普通的家信,信封和信纸都略显粗糙,是内地常见的样式。落款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和地址。这封信,是通过何先生那隐秘渠道转来的,来自“老周”。
信的内容前半部分是用普通墨水书写,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家乡风物和问候,文笔朴实,甚至有些絮叨。但廖奎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信纸下半部分那看似无意滴落的几处“水渍”和略显潦草、墨色不均的字迹上。
他取出一小瓶特制的无色药水,用纤细的毛笔蘸取,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水渍”和特定字迹上。片刻之后,被隐藏的第二段文字缓缓显现出来,使用的是另一种需要显影剂才能阅读的特殊墨水。字迹依旧是老周那熟悉的潦草风格,但内容却让廖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近来厂里任务重,尤以‘二号机’相关部分为甚,老朋友们常聚首研讨,深觉‘小碗’(指晶圆)做好后,如何将其‘包装’(指封装)得结实稳妥,免受外界干扰,实乃当前最大困扰。此类‘包装’手艺(指封装技术),听闻海外已有新法,不知能否觅得相关‘说明书’或‘工具图样’?盼复。」
“二机部……晶圆封装技术……”廖奎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老周用隐语清晰地传递了内地第二机械工业部(主管核工业、部分电子工业)在初步解决芯片制造(小碗)的某些环节后,遇到了关键的封装技术瓶颈。这在当时是极其前沿且被严格封锁的领域。
要解读这类密信,需要特定的密码本或解码模板。廖奎没有立即动用可能不安全的现代手段,他的意识沉入系统空间。在【桃源仙境】那栋暂时无法进入的“幸福小屋”书房虚影内,他凭借强化后的感知,锁定了一个书架的模糊轮廓,并从中“取出”了一本封面泛黄、出版于民国时期的《最新标准国语教科书》。这本书的特定页码和行列规则,就是他与老周约定的、看似最不起眼的解码模板之一。
对照着教科书,他将显影后的密信内容逐字翻译、重组,得到了完整且清晰的信息需求。内地对先进封装技术的渴求,远超他之前的预估。这不仅仅是一个“机会”,更是一个可能切入内地核心工业领域的切入点。他心中回内地的计划,因为这条信息,变得更加具体和迫切。这台潜在的“二手光刻机”和相关的技术资料,分量似乎又重了几分。
德国,汉诺威,1976年2月20日。
Kmm公司总部的地下实验室里,气氛不同于往日。谢亦菲带领着赵伟等核心技术人员,再次站在了这里。与上次的闭门羹不同,这次他们受到了技术总监施密特博士及其团队较为正式的接待。
巨大的环形实验桌上,摆放着连接了各种精密仪器的“青龙芯”样品。赵伟正在用流利的英语,结合幻灯片和刚刚拿到的tuV报告副本,详细讲解“青龙芯”在极端温度下的性能表现和数据曲线。
“……正如各位所见,在-40c的低温环境下,我们的‘青龙芯’关键参数衰减率控制在百分之一点五以内,远低于行业常规的百分之五到八的标准。而在85c高温下……”赵伟侃侃而谈,自信而专业。
台下,Kmm的工程师们,包括几位之前对振华技术持怀疑态度的资深专家,都听得十分专注,不时低头记录或与身旁同事低声交流。
谢亦菲安静地坐在一旁观察,她注意到,一位坐在角落、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德国老工程师,在听到赵伟提及某种特殊基底材料对温度不敏感的物理特性时,眼神闪烁了一下。他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赵伟身上时,极其快速且隐蔽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了几个关键的材料参数代号和推测的数值范围,然后若无其事地合上了本子。
谢亦菲心中了然。技术交流是双向的,展示实力的同时,也难免会泄露一些非核心但敏感的信息。这是无法完全避免的风险,关键在于把握好展示的尺度。只要最核心的灵泉优化工艺和“青禾”理念不暴露,这些边缘参数,即便被对方记录研究,也难以在短期内复制。目前,打开合作大门是首要目标。
德国,慕尼黑郊外,同日午后。
就在汉诺威的技术演示接近尾声时,谢亦菲的助理接到了来自慕尼黑b.A.E.S.公司的紧急电话。一小时后,一架蓝白涂装的、型号为mbb bo 105的轻型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Kmm公司附近一处经许可的临时起降点。
这种由德国messerschmitt-b?lkow-blohm公司生产的五座级轻型直升机,是七十年代欧洲技术先进的代表,其采用刚性旋翼技术,性能相对稳定。b.A.E.S.派它来接人,既显示了其技术实力和对这次会面的重视,也体现了德国工业界高效务实的一面。
谢亦菲带着一名助手,在Kmm方面有些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登上了直升机。直升机拔地而起,将汉诺威的城市景观迅速缩小。
约莫半小时后,直升机开始下降。下方是一片广阔的、被部分积雪覆盖的测试场,可以看到扭曲的试车跑道、模拟的各种路况障碍区,以及几辆正在行驶、车顶戴着各种奇怪传感器和天线的汽车。
直升机平稳降落在测试场边缘的一栋低矮建筑旁。b.A.E.S.的技术总监,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皮夹克、不修边幅但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赫尔·沃尔夫冈,已经热情地迎了上来。
“欢迎来到b.A.E.S.,谢女士!”沃尔夫冈的声音洪亮,与Kmm工程师的严谨形成鲜明对比,“听说你们的‘小宝贝’(指青龙芯)在科隆表现惊人?正好,我们这里有些‘大玩具’(指测试车辆),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和稳定的‘神经’!来,我带你们看看我们正在测试的‘未来’!”
他指着远处一辆正在缓慢绕行、驾驶员双手偶尔离开方向盘的汽车,语气中带着自豪:“看那辆车!我们正在试验基于摄像头和初级雷达传感器的车道保持与定速巡航系统!这对处理芯片的环境适应性和实时计算能力要求极高!我相信,你们的‘青龙芯’会在这里找到用武之地!”
眼前充满未来感的测试场景,与汉诺威严谨的实验室氛围截然不同。谢亦菲知道,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潜力的战场。b.A.E.S.代表的汽车电子领域,对可靠性要求极为苛刻,但一旦进入其供应链,带来的将是长期且稳定的订单,以及难以估量的行业声誉。
三线并进,香港的资本与战略,内地的召唤与机遇,欧洲的技术博弈与市场开拓。振华电子这艘大船,在1976年的春天,正同时朝着多个方向,破浪前行。每一步都充满挑战,但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廖奎、萧亚轩、谢亦菲,这个铁三角的核心,正各自在自己的战场上,为了共同的未来,奋力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