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电子展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但笼罩在谢亦菲团队心头的阴云却愈发浓重。弗雷德里克·罗斯戴尔在晚宴上的公然威胁言犹在耳,而更直接的行动,在展会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便接踵而至。
1976年3月16日,清晨,慕尼黑帕克酒店。谢亦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是脸色苍白的助理和神情严肃的酒店安保主管,以及一位被紧急叫来的当地警官。
“谢女士,非常抱歉打扰您,但您的房间似乎遭遇了非法闯入。”安保主管语气沉重。
谢亦菲心中一惊,立刻检查。房间内看似整洁,并无翻箱倒柜的痕迹,显示出闯入者的专业。她快步走到房间内的小型保险柜前——这是她存放最重要文件的地方。保险柜密码只有她和助理知晓。柜门紧闭,表面也没有任何撬压痕迹。
“我们调取了昨晚的监控录像。”安保主管示意手下播放便携式录像带播放器(画质粗糙,但足以辨认大体特征)。黑白闪烁的画面显示,在凌晨三点左右,一个穿着酒店保洁制服、戴着金色假发和宽大黑框眼镜的女子,推着清洁车自然地走到谢亦菲房门前。她并未使用钥匙,而是从推车下层拿出一个巴掌大小、连接着细长探针的设备,将其贴近电子门锁感应区(此时已有部分高级酒店采用早期电子门锁)。监控没有声音,但可以看到设备上的微小指示灯闪烁了约十几秒,房门便悄无声息地滑开了。那是超声波锁码探测与模拟装置,在七十年代属于顶尖的特工装备。
女子进入房间约五分钟后出来,手中似乎拿着几张文件,随即消失在监控死角。
“立刻打开保险柜!”谢亦菲命令道。
助理输入密码,柜门应声而开。谢亦菲迅速清点。她存放在这里的几份核心专利文书、与b.A.E.S.的初步合作备忘录草案以及部分财务文件都在。然而,那份她特意放在最上层、作为“诱饵”和展示用的tuV莱茵实验室GS认证正式报告副本,却不翼而飞!
闯入者目标明确,手法专业,只拿走了那份足以证明“青龙芯”实力、但本身已公开且可补办的认证副本,而对真正涉及技术核心的专利文书不屑一顾。这更像是一次警告和示威,而非纯粹的技术窃取——对方在告诉她,他们可以随时轻易地突破她的物理防御,拿走他们想拿的东西,也能分辨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目标。
就在团队一片慌乱,与酒店和警方交涉之际,房间里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助理接起,听了几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将电话递给谢亦菲:“谢总,找您的,匿名电话。”
谢亦菲接过听筒,里面传来一个经过明显处理、失真严重的电子合成音,但仔细分辨,仍能听出底层带着一丝南德地区的巴伐利亚口音:
“认证文件,我们代为保管了。美丽的慕尼黑不欢迎不受欢迎的客人。”声音冰冷而刻板,“记住,新天鹅堡的钟表,永远不会为了东方人而倒转。”
“卡哒。”电话被挂断,只剩忙音。谢亦菲立刻让助理追查来源,几分钟后得到回复,电话是从科隆中央火车站的一处投币式公共电话打出的。科隆与慕尼黑相距数百公里,这显然是精心策划的、难以追踪的远程警告。
“新天鹅堡的钟表不会为东方人倒转……”谢亦菲重复着这句充满隐喻的话。新天鹅堡是巴伐利亚的象征,这句话无疑代表了某种根深蒂固的、排外的本地势力(很可能与罗斯戴尔家族勾结)的傲慢态度,宣告他们在此地的主导地位不可撼动。
接连的威胁和闯入事件,让团队士气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谢亦菲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和一丝恐惧,她需要冷静,更需要来自后方的定心丸。她借口需要独处整理思绪,将自己锁在卧室卫生间内。她拿出那本厚重的、陪伴她此次欧洲之行的《朗氏德德大词典》,这是她每日学习德语的工具,也是廖奎知道她会随身携带的物品。
她深吸一口气,将意识沉入那片神秘的空间联系。没有纸条出现在约定的茶几上。她微微疑惑,随即福至心灵,用意念仔细“扫描”那本词典。果然,在词典中间关于“Schutz”(保护)词条的夹层里,她感知到了一丝异样。
她退出空间,立刻翻到那一页,用手指仔细摸索。在厚实书页的天然纹理中,她发现了一个几乎与纸张融为一体的、极其微小的凸起。她用指甲小心地挑开一层薄如蝉翼的、被特殊处理过的纸张,下面赫然藏着一张更小的纸条。
纸条的材质奇特,并非普通纸张,而是一张泛黄、脆弱、带着历史尘埃的1935年《申报》残页!残页上空白处,是用极细的毛笔,以工整的小楷写就的简短讯息:
「风急浪高,稳舵为先。弃虚名,守根本。獠牙已露,当心暗箭。家在,一切在。」
是廖奎的笔迹!他通过空间,将信息直接送到了她随身词典的夹页中!这份跨越时空的《申报》残页,本身就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和隐秘,而上面的话语,更是直接回应了她当前的处境——“弃虚名”指认证副本被盗无需过分在意,“守根本”是保住核心技术和专利,“獠牙已露”点明罗斯戴尔的威胁,“家在,一切在”则是她最强大的精神支柱。
握着这张承载着无比默契和坚定支持的纸条,谢亦菲心中的慌乱和寒意被一点点驱散。是的,认证副本可以被盗,威胁可以无处不在,但只要家里的根基不倒,只要他们三人之间的纽带不断,她就无所畏惧。
她将纸条小心地重新藏好,深吸一口气,打开卫生间的门,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决断。她对着忧心忡忡的团队成员,清晰地说道:
“一点小麻烦,不必惊慌。按照原定计划,准备与b.A.E.S.的下一轮谈判。有些东西,他们偷不走。”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八日,柏林。东西方冷战的最前沿,空气中仿佛都凝结着无形的铁幕。灰蒙蒙的天空下,那道由水泥、铁丝网和了望塔构成的柏林墙,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将城市粗暴地一分为二。墙的东侧,标语与红旗鲜明;西侧,则是涂鸦与一种压抑下的喧嚣。
谢亦菲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欧宝轿车后座,由向太提供的、绝对可靠的德籍司机驾驶,缓缓驶近位于弗里德里希大街的查理检查站。这是东西柏林之间对外国人开放的唯一通道口,气氛格外肃杀。身着不同制服的双方士兵面无表情地检查着过往车辆和行人的证件,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的车没有过境,而是在检查站西侧附近一家名为“检查点咖啡馆”的临街店铺前停下。这家咖啡馆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鱼龙混杂,既是游客好奇张望的地方,也传闻是各种秘密情报交易的温床。空气中弥漫着浓缩咖啡的苦涩香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谢亦菲独自下车,走进咖啡馆。内部光线昏暗,装修陈旧。她按照指示,选择了靠里侧一个用高背木椅隔开的、相对隐蔽的卡座。几分钟后,一个穿着深色风衣、戴着毡帽、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在她对面坐下。正是前几天在慕尼黑电子展上,那个自称来自“维也纳微电子公司”、指甲缝藏有玄机的东德特工,“施耐德先生”。
“东西带来了?”“施耐德”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很低。
谢亦菲将一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这是你们要的,‘青龙’系列部分非核心架构的……技术示意图。”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施耐德”没有立即去拿文件袋,他那双缺乏温度的眼睛盯着谢亦菲:“仅仅是示意图,恐怕不足以体现谢总的诚意。我们还需要追加一样东西——”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中国,上海冶金研究所,最近三年全部的内部学报和研究报告副本。”
谢亦菲的心勐地一沉。上海冶金所!那是内地重要的金属材料与工艺研究机构,其内部学报包含着大量涉及基础工业和国防应用的敏感研究成果!东德方面,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势力,不仅要窃取振华的前沿电子技术,还想通过他们这条线,获取中国在材料科学领域的核心进展!这胃口,远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也危险得多!
“这不可能。”谢亦菲断然拒绝,语气坚决,“我们振华是商业公司,不涉及,也绝不可能获取此类机构的内部资料。”
“施耐德”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谢总,在柏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商业公司?呵呵……我们很清楚‘青龙’技术背后意味着什么。没有特殊的基础材料支撑,它不可能达到那样的性能。而我们相信,上海冶金所的一些研究,或许能为我们理解这种‘特殊性’提供关键的……参考。”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压迫感:“这是交易的一部分。没有上海冶金所的学报,那么慕尼黑那份不小心‘遗失’的GS认证报告,以及某些关于谢总团队在德国‘不当商业行为’的匿名举报材料,可能很快就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我想,b.A.E.S.也不会愿意和一个陷入丑闻和知识产权纠纷的伙伴继续合作吧?”
赤裸裸的威胁和勒索。谢亦菲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似乎极其不情愿地,又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微缩胶卷盒,放在了文件袋旁边。
“这是我能提供的极限。”谢亦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妥协,“里面有一些我们通过公开渠道收集的、关于特种金属处理的……思路摘要。至于上海冶金所,我们无能为力。”
“施耐德”审视地看着那个胶卷盒,又看了看谢亦菲,似乎是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他最终伸手,将文件袋和胶卷盒一起拿起,快速塞进自己的风衣内袋。同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是熟悉的红色,上面印着德文标题——《宣言》(指《共产党宣言》)。
“这是‘回礼’。”他将小册子推到谢亦菲面前,意味深长,“里面或许有你们感兴趣的一些……市场信息。记住,下次会面,我们希望看到上海冶金所的东西。”
说完,他压低帽檐,如同幽灵般迅速起身,消失在咖啡馆昏暗的角落里。
谢亦菲没有立即离开。她拿起那本《宣言》,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感觉到封面与内页之间似乎有极细微的夹层。她不动声色地将小册子收好。这里面,藏着的应该就是对方承诺的、关于罗斯戴尔家族在欧洲某些行动的录音证据(来自晚宴地毯下那个微型录音机)。
回到车上,谢亦菲才缓缓松了口气,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的交锋,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返回酒店后,她立刻在保密环境下检查了那份“交付”出去的图纸和胶卷。图纸上,清晰标注着“基于苏联 mIEt-4光刻工艺改良”的字样,详细描绘了一种看似先进、实则存在几个关键性缺陷的集成电路制造流程。而胶卷里,则是一些经过精心篡改、混杂了大量无用数据和错误公式的“特种金属处理思路”,其核心部分,赫然混入了“青禾”生物制程项目早期几个因附着力无法解决而被废弃的方案片段!这些方案理念超前,但以当前的技术条件根本无法实现,只会将研究方向引入歧途。
这是一份精心炮制的“毒饵”。既满足了对方索要技术资料的要求,又将祸水引向了苏联技术路线(加剧东西方技术猜忌),更用“青禾”的废弃方案误导对方的科研方向。即便对方是顶尖专家,短时间内也难以分辨其中真伪,只会觉得振华的技术深不可测且与某种未知的生物理念结合,足够他们研究消化很久,从而为振华赢得宝贵的时间。
而那份追加的“上海冶金所学报”要求,则让谢亦菲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已经超出了商业技术窃密的范畴,指向了更深层次、更危险的国家级技术情报争夺。她必须立刻将这一情况,通过最安全的渠道,告知廖奎和何先生。
柏林墙下的阴影,远比慕尼黑的霓虹更加深邃和危险。这场交易,没有赢家,只有暂时稳住阵脚的喘息,以及对未来更严峻形势的预演。谢亦菲知道,她扔出的“毒饵”能拖延一时,但罗斯戴尔和东德方面绝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