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百年。
一股混杂着樟木、旧纸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时间的厚重与沉寂。陆老先生划着一根火柴,“嗤”的一声,微弱的火光驱散了角落的黑暗,照亮了一个狭小的密室。
密室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巨大的、嵌在墙壁里的樟木箱。箱子没有上锁,但箱盖与箱身的缝隙几乎被岁月融为一体,严丝合缝。陆老先生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在箱盖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抚摸一位久别的亲人。
“我爹临终前说,这箱子里的东西,能光耀门楣,也能招来杀身之祸。他让我守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打开。”老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回响,带着一丝颤抖,“我守了一辈子,守得家破人亡,守得云锦阁只剩下一个名字……今天,我把它交给你。是福是祸,你担着。”
姜芸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朝老人鞠了一躬。这一躬,是为他的坚守,为他的牺牲,也为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她和陈嘉豪上前,合力掀开箱盖。
“嘎吱——”
一声悠长而艰涩的呻吟,像是百年时光的叹息。箱盖被缓缓打开,没有想象中的金光万丈,只有一室静谧的微光,照亮了箱中之物。
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叠叠用丝带精心捆扎的宣纸和绢本。最上面一层,是几卷绘制着针法图样的白绢,线条工整,标注详尽,正是苏绣核心技艺的蓝图。陈嘉豪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卷,展开一角,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标注着“龙鳞针”、“乱针绣”等字样,旁边还有朱笔批注,阐述着运力的心法。
“找到了……姜芸,我们找到了!”他压抑着狂喜,声音都变了调。
姜芸的目光却被箱子底部的另一件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本日记,封皮是深褐色的硬质皮革,已经磨损得露出内里的纸板。没有书名,没有任何标记,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她伸手,将日记本拿了起来。入手冰凉,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质感。她翻开第一页,一股淡淡的墨香和霉味混杂的气息传来。扉页上,是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钢笔字:
“民国十六年,秋。灵泉非天赐,乃万众匠心所聚。今日泉枯,方悟此道。传承若断,命火亦熄。特记‘固本培元针法’,以遗后人。望后世绣娘,以心为泉,以技为脉,续我苏绣千年之魂。”
姜芸的瞳孔骤然放大。
民国十六年……灵泉枯竭……固本培元针法!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她手中的这本日记,竟与灵泉空间里浮现的那本民国绣娘日记,遥相呼应!原来,那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原来,她所经历的一切,灵泉的枯竭与重生,早有前人踏过同样的荆棘。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跨越时空的共鸣。她不是孤独的。在她之前,曾有一位同样身处绝境的先辈,用生命和智慧,为后人点亮了一盏灯。
“姜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陈嘉豪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姜芸没有回答,她颤抖着手,继续向后翻。日记里详细记录了那位绣娘如何发现灵泉的真相,如何在生命垂危之际,悟出“匠心即灵泉”的道理,并创造出一种通过“给予”和“传承”来修复自身生命力的针法。针法图样绘制得极为复杂,每一针都暗合某种经络流转,与其说是刺绣,不如说是一种以绣针为媒介的内功心法。
就在她看得入神之时,胸口一阵剧烈的绞痛传来。
“咳……咳咳!”
她猛地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她几乎弯下腰去。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头,她连忙用手帕捂住,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丝帕。
是血。
灵泉彻底枯竭后,她的身体已经如同一座被掏空的山,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引发山崩。
“姜芸!”陈嘉豪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
“我没事……”姜芸摆了摆手,强行压下喉头的血腥味。她不能倒下,尤其是在刚刚看到希望的此刻。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日记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力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陆老先生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悲悯。
“丫头,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吗?”
姜芸和陈嘉豪同时看向他。
老人指着那个樟木箱,缓缓说道:“这箱子里的,是‘术’,是云锦阁传下来的技法图谱。而这本日记,是我祖父偶然所得,并非陆家之物。我祖父曾说,这本绣谱,其实是分作‘术’与‘道’两部分的。‘术’可救人,亦可害人;而‘道’,才是苏绣的灵魂。”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
“‘术’在这里,但‘道’……不在。”
“什么?”陈嘉豪愣住了,“不在?那在哪里?”
“我祖父当年为了防止绣谱被军阀或宵小之徒夺走,将最重要的‘心法’部分,也就是‘道’,拆分了出去。”陆老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惊天秘密,“他将‘心法’绣在了一件信物上,交给了他最信任的人。而他自己,则带着这箱‘术’,隐姓埋名,守在这里。”
“信物?什么信物?在哪里?”姜芸急切地追问,这是比任何法庭证据都更重要的东西。
陆老先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不知道是什么信物,也不知道给了谁。我祖父只留下一个线索,他说,那件信物,与‘并蒂莲’有关,是……一个母亲的遗物。”
母亲的遗物……
并蒂莲……
姜芸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王桂香那张扭曲而痛苦的脸,闪过自己母亲模糊的影子,最后,定格在王桂香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支旧发簪上。
不,不可能。那支发簪……王桂香说是她母亲所托,可王桂香与母亲素无往来,这其中必有隐情。难道……
一个大胆而荒谬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老人家,”姜芸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您祖父……最信任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位姓姜的女子?”
陆老先生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你……你怎么知道?”
姜芸的心,沉入了谷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桂香没有说谎,发簪确实是母亲的遗物。但母亲得到这支发簪的途径,却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她的母亲,很可能就是那位陆家总管托付“心法”之人!而王桂香,或许在某个机缘巧合下,从母亲那里得到了这支发簪,却并不知道其中隐藏的惊天秘密。
她一直以为王桂香是她命运的劫难,却没想到,这个女人用生命守护的,竟然是她母亲留下的、最关键的传承。
这是一种何等残酷而讽刺的宿命。
“我……”姜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真相的碎片在眼前拼凑完整,带来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悲哀。
她必须立刻回去,找到那支发簪!
“多谢老人家,我们知道了!”陈嘉豪反应极快,他立刻将那些针法图谱和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收好,对陆老先生深深一揖,“这份恩情,我们永世不忘!”
陆老先生摆了摆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去吧……快去吧。记住我说的,这既是荣耀,也是枷锁。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离开青石巷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巷口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姜芸抱着那个装着绣谱和日记的箱子,感觉它有千斤重。她找到了反击的武器,却也戴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这副枷锁,连接着陆家的百年遗恨,连接着民国绣娘的生死绝唱,连接着母亲未竟的嘱托,更连接着王桂香用生命写下的救赎。
她抬头望向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坚定。
她知道,她必须活下去。
不仅为了自己,为了合作社,为了苏绣。
更为了那些跨越时空,将命运交接到她手中的,所有的灵魂。
她加快了脚步,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箱子,仿佛抱着整个苏绣的过去与未来。而那支被她随意放在床头柜上的旧发簪,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等待着被再次唤醒,揭开它身上那最后一层,也是最沉重的一层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