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像一根根绷断的琴弦,尖锐、刺耳,在合作社的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是绣线经年累月的草木清香,此刻却被纸张油墨的焦躁和人们呼吸中的恐慌所污染。订单取消函、律师函、媒体的质询邮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在每一张办公桌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几个年轻的绣工围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上铺天盖地的新闻窃窃私语,声音里带着哭腔。“……樱花社说‘苏绣’是他们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苏绣,怎么就成了小偷?”“我家的亲戚都打电话来问,说我们是不是骗子……”
姜芸站在办公室的中央,像风暴眼。周围是狂乱飞舞的纸页和焦灼不安的人影,她却异常安静。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深色开衫,衬得她本就因灵泉枯竭而苍白的脸,几乎没了血色。鬓角那一缕刺目的白发,在日光灯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没有去看那些纷乱的邮件,也没有去接那响个不停的电话。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樟树上。秋意已深,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有几片已经枯黄,却依旧固执地挂在枝头,不肯落下。
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恐惧,是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昨夜曾一度将她淹没。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独自在绣房里坐了整整一夜,手中的绣针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却始终无法落下第一针。她怕的,不是输掉一场官司,不是合作社的破产,而是怕千百年沉淀下来的文化记忆,被一张薄薄的伪证轻易抹去。怕她们这一代绣娘指尖的温度,被定义为“侵权”。
那是一种从根上被否定的痛,比任何商业上的失败都更令人绝望。
但天亮时,当第一缕光照进绣房,照在她那幅尚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上时,她心中的潮水,奇迹般地退去了。
她站起身,整理好衣襟,走了出来。
现在,她站在这里,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绣娘们脸上的迷茫与恐惧,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反而松弛了下来。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若乱了,这个家就散了。
“都过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办公室里嘈杂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都望向她。那些眼神里有依赖,有疑问,也有残存的希望。
姜芸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拿起一支记号笔。她没有画任何商业图表,也没有分析任何法律条款,只是在白板的正中央,画了一根绣针。
一根再简单不过的绣针。
“我们是谁?”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我们是拿针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他们说,‘苏绣’是他们的商标。他们可以抢走这个词,可以印在他们的产品上,可以写在他们的广告里。但是,”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白板上那根针的图案,“他们能抢走我们手里的这根针吗?他们能抢走我们从拿针第一天起,就刻在指尖的记忆吗?”
一个绣工小声啜泣起来:“姜姐,可是……我们的订单……”
“订单没了,可以再找。信誉没了,可以再挣。”姜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但如果我们自己先信了他们的话,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那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她们,看着窗外。“我母亲教我拿针的时候说,每一针下去,都要对得起丝线,对得起时光,对得起自己。我们这一代绣娘,或许会经历很多事,会赢,也会输。但只要这根针还在我们手里,只要我们还记得针法背后的故事,苏绣,就死不了。”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那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姜芸没有再回头。她知道,话说到这里就够了。有些力量,不是靠口号,而是靠沉默中的共鸣。
她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身体里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再次涌来。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灵泉枯竭后,她的身体就像一块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绵,脆弱得不堪一击。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嘉豪发来的消息:“稳住,我正在处理。舆论的事,交给我。历史的事,可能要靠你。”
历史的事。
姜芸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历史……她们的历史,就在那些代代相传的绣谱里,在那些口传心授的针法里,在那些历经沧桑的古绣品里。可这些东西,在西方现代法律体系下,能算作“证据”吗?樱花社既然敢这么做,必然早已铺好了所有的路,准备好了所有的“伪证”。她们拿什么去跟一个百年来处心积虑的财团斗?
她感到一阵无力,就像一个绣娘,面对一幅已经破损得无法修复的古绣,空有一身技艺,却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
是陈嘉豪。他风尘仆仆,眼中有血丝,但精神依旧矍铄。他手里没有带任何文件,只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先吃点东西。”他将饭盒放在桌上,打开,是还冒着热气的粥。“我查了,樱花社的背后是‘东洋纺织财团’,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你一个合作社,而是整个全球丝绸文化的话语权。这场官司,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步。”
姜芸默默地喝着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暖意。
“法律上,我们很被动。”陈嘉豪坐到她对面,声音低沉,“他们的‘百年商标’注册文件,做得天衣无缝。我们的律师团队说,要在国际法庭上推翻它,除非……我们能拿出更古老、更权威、且具有明确传承链路的证据。”
“更古老的证据?”姜芸放下勺子,眉头紧锁,“我们最古老的绣谱,也只到清末明初。而且……”
而且,那些绣谱,大多是孤本,是绣娘们用生命守护的家族秘密,如何能拿到国际法庭上,去接受那些不懂针法、不懂文化的法官的审视?
陈嘉豪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我知道这很难。所以,我们不能只从‘物’上找,还要从‘人’和‘事’上找。”
他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我让团队连夜查了苏州地方志、清代内务府档案,甚至是一些野史笔记。我们在一份尘封的《织造府杂录》里,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记载。”
姜芸的心猛地一跳。
“记载说,乾隆年间,苏州织造官府为给太后贺寿,召集天下绣娘,耗时三年绣成一幅《万寿乾坤图》。事后,龙颜大悦,除赏赐金银外,还特赐了一本《内府御绣针法全谱》给当时的主事绣娘,以示恩宠。”
陈嘉-豪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本御赐绣谱,是官方认证的,它的历史地位,远超任何民间绣谱。如果能找到它……”
“它在哪?”姜芸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陈嘉豪的表情凝重起来,“那本绣谱,在清末战乱中就下落不明了。杂录里只提到,那位主事绣娘的家族,后来在苏州开了一家绣庄,名为‘云锦阁’。而‘云锦阁’的最后一位总管,就住在……”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推到姜芸面前。
“苏州,南石子街,一座即将拆迁的老宅里。”
姜芸的目光落在纸条上,那几个字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烙在她的视网膜上。即将拆迁……这意味着,最后的线索,随时可能断绝。
她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
“我去找。”
“姜芸,”陈嘉豪拉住她,“那位老人脾气很古怪,我的人去打探过,他根本不见外人,而且……对‘绣’这个字,似乎有着极大的怨恨。”
怨恨?为什么?
姜芸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是家族的没落?还是与绣有关的伤心事?
她没有回答陈嘉豪,只是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夕阳正缓缓沉入高楼之间,将天空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色。
她想起了那本在灵泉枯竭时浮现的民国日记,想起了首页那句——“灵泉非天赐,乃万众匠心所聚。”
匠心……
或许,寻找这本绣谱的关键,不在于如何说服那位老人,而在于如何用“匠心”去叩开他那扇封闭已久的心门。
她转过身,眼中已经没有了迷茫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嘉豪,帮我准备一下。”她说,“我要去拜访这位老先生。”
“怎么拜访?”
姜芸走到自己的绣架前,拿起一根最细的绣花针,又抽出一缕素白的丝线。她的手指在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但动作却依旧稳定、优雅。
“他们用伪造的历史来攻击我们,”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我们就用最真实的历史去回应。他们用冰冷的条文,那我们就用带着体温的针线。”
她将针线轻轻收进一个精致的针线包里,动作轻柔,仿佛在收藏一件珍宝。
“如果他不肯见我,那我就等。如果他恨绣,那我就用我的针,去缝补他心中的伤口。”
陈嘉豪看着她,看着这个在风暴中心依旧挺直脊梁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束比夕阳更明亮的光。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官司的反击,更是一场文化的寻根之旅。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办公室里,那部喧嚣了一天的电话,终于安静了下来。
姜芸握着那个针线包,像握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也像握住了唯一的希望。
她知道,前路未知,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但她别无选择。
因为她是姜芸,一个拿针的人。
针在,魂就在。
她走出办公室,身影被走廊的灯光拉得很长,坚定而孤独。在她身后,白板上那根简笔画出的绣针,在寂静中,闪着微弱却执着的光。一个新的伏笔已经埋下,一场围绕着“匠心”的博弈,即将在一座即将消失的老宅里,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