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石子街,是苏州城里一条被时光遗忘的脉络。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缝隙里探出几丛倔强的青苔。两侧的粉墙黛瓦大多已显出疲态,墙皮斑驳,露出内里青灰的砖石,像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空气中浮动着水汽和老木头发酵的微酸味道,混杂着邻家厨房飘出的、带着酱油香气的烟火气。
姜芸走在这条巷子里,脚步很轻,却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心上。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昨夜那番慷慨激昂的话,像是透支了她未来数日的精力。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她脚边打旋,她忍不住拢了拢开衫,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斑驳的墙壁。
墙壁冰凉而粗糙,指尖能感受到那上面细密的沙砾。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苏州的温婉气息,让她纷乱的心跳平复了些许。
她没有告诉陈嘉豪具体的时间,也没有带任何人。这是一场关乎“匠心”的拜访,她觉得,应当只有她,和她的针。
巷子尽头,那座老宅终于出现在眼前。
它比想象中更加破败。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褪色,露出底下木材干裂的纹理,像两道无法愈合的巨大伤疤。门上的铜环也生了绿锈,凝滞不动。门楣上,依稀能辨认出“云锦阁”三个字的刻痕,但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最刺眼的,是门旁墙上那张用红墨水写着大大的“拆”字的公告,像一块血色的烙印,宣告着这里最后的命运。
姜芸在门前站定,没有立刻上前。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想从这沉默的建筑中,读出它百年的沧桑。她能感觉到,这扇门背后,封存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和一个被历史囚禁的灵魂。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走上前,抬起手,轻轻地叩响了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
没有回应。
她耐着性子,又敲了敲,声音比刚才稍重了一些。
“哪位?”门内传来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极度不耐烦的声音。
“老先生,您好。”姜芸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我叫姜芸,是个绣娘。冒昧来访,是想向您请教一些关于老绣庄的事情。”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冷哼:“没什么好请教的!这里没有绣庄,也没有什么老先生!你走错地方了!”
姜芸的心沉了下去,但她没有放弃。她贴近门缝,轻声说:“老先生,我并非为探宝而来。我只是……只是想找回一段快要被遗忘的历史。关于苏绣,关于‘云锦阁’……”
“苏绣?”门内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别跟我提这两个字!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东西!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撞在了门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姜芸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但她没有后退。她能听出,那愤怒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悲伤。
她没有再敲门,而是退后两步,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那个小小的针线包,和一块素白的绸布。她没有立刻开始刺绣,只是将针线放在膝上,静静地坐着。阳光透过巷子尽头的老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的月白色旗袍上,像一片片破碎的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巷子里有邻居经过,好奇地打量着她,窃窃私语。有孩童追逐打闹着跑过,又回头看她几眼。她都浑然不觉,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入定的雕像。
她在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她的诚意。她在告诉门里的那个人,她不走,她会等。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麻,腹中也传来一阵阵空腹的绞痛。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扇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那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眼神浑浊,但浑浊中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气。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身形却依旧硬朗。
“你这女人,是聋子还是傻子?”他恶狠狠地盯着姜芸,“我都说了,让你滚!”
姜芸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老先生,”她轻声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去守着,就真的没了。”
“守?拿什么守?”老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拉开门,从门后拎出一桶洗漱用过的冷水,看也不看,朝着姜芸的脚下猛地泼了过来!
“刺啦——”
冰冷的脏水瞬间浸湿了姜芸的裤脚和鞋袜,深秋的寒意顺着脚踝直往骨头里钻。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身体晃了晃,险些从石阶上摔下去。
她低下头,看着湿透的鞋袜,和地上那滩慢慢渗入青石板的水渍。水面上,漂浮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是她自己的。
她没有哭,也没有怒斥。她只是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老人。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因为寒冷和虚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人被她这副模样看得一愣,眼中的戾气似乎也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更深的厌恶。他“砰”地一声关上门,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门再次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姜芸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湿透的衣裤紧紧贴着皮肤,寒意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遍全身。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无力。她可以面对商业的围剿,可以面对法庭的诘难,却在这一盆冷水面前,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或许,陈嘉豪说得对,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她缓缓地闭上眼,眼角有泪,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身体的应激反应。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中瞥到了门框的角落。
那里,在刚才老人关门时剧烈的震动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她撑着发麻的腿,艰难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那是一张被对折过无数次、边缘已经磨损得发毛的旧照片。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照片,轻轻展开。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个穿着民国时期旗袍的年轻女子,梳着温婉的发髻,眉眼弯弯,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白兰花。她的手中,捧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绣品,虽然看不清图案,但那针脚细密,光泽流转,一看便是上乘之作。
女子的笑容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手中绣品的热爱。
姜芸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女子,就是那位《内府御绣针法全谱》主事绣娘的后人,而她手中的绣品,很可能就是那本御赐绣谱上记载的图样。
那么,这位老人……他的怨恨,他的封闭,难道和这个笑容灿烂的女子有关?
一个新的伏笔,像一颗种子,在姜芸的心中悄然埋下。她隐约感觉到,要打开这扇门,关键或许不在于“绣谱”,而在于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她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重新在石阶上坐下。这一次,她不再只是等待,而是拿起了膝上的针线。
她闭上眼,脑海中回想着照片上那女子的笑容,回想着那幅未完成的绣品。她要将这份记忆,这份被尘封的美好,用她的针,重新“绣”出来。
她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但落针时,却依旧稳如磐石。一针,一线,她绣的不是花鸟,不是山水,而是一种情绪,一种被遗忘的温柔。
时间在她的指尖缓缓流淌。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扇门,再次“吱呀”一声开了。
老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他看着坐在那里、借着夕阳余晖专注刺绣的姜芸,眼神复杂。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东西,朝着姜芸的脚边,狠狠地扔了过来!
“拿去!”他嘶哑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望,“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这就是绣的下场!这就是‘云锦阁’的下场!都拿去看个够!”
说完,他不再看姜芸一眼,转身冲回院子,这一次,门没有关,只是重重地撞上了内院的门。
姜芸被他的举动惊得停下了针。
她低下头,看向脚边那个被扔出来的布包。布包已经散开,里面滚出来的,是一幅绣品。
一幅……被彻底毁掉的绣品。
它曾经应该是一幅极其精美的作品,或许是一幅“喜上眉梢”,或许是一幅“和合二仙”。但现在,它被人为地撕成了几大块,上面布满了被利器划破的口子,丝线凌乱地耷拉着,像一道道流干的血泪。更触目惊心的是,整幅绣品上,都被泼上了某种深色的液体,早已干涸,将原本绚丽的色彩染得一片污浊,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它就像一颗被碾碎了的心,支离破碎,静静地躺在姜芸的面前。
姜芸的呼吸停滞了。
她看着这幅碎锦,仿佛能看到一个灵魂在其中挣扎、哭喊、最终被撕裂的全过程。
她终于明白,老人那深入骨髓的怨恨,从何而来。
他没有再出来。巷子里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
姜芸没有去捡那幅碎锦。她只是跪坐在那里,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她的指尖,离那破碎的丝线只有一寸之遥,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她的眼中,映着那幅碎锦的残影,也映着夕阳最后的余光。
她知道,她找到了那把钥匙。
一把用痛苦和绝望铸成的,通往真相的钥匙。而她,要用她的针,去重新缝合这破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