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的路上,程妍倚在车窗边,望着扬州城渐起的灯火,盘算着庄子的情况。
而沈宴清目送程妍的马车远去后,却在宅前驻足良久。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平添几分寂寥。
他负手立于暮色之中,望着程妍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由轻叹一声。
傍晚的风拂过他月白的衣袂,带来湖畔湿润的水汽。
沈宴清忽然想起方才程妍谈及铺子时,那双明眸中闪烁的光芒——那样专注,那样坚定,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挡她前行的脚步。
这样一个出身显贵的国公府千金,本可安享富贵,却甘愿离京独闯,在陌生的江南之地从头开始。
每一处铺面的选址,每一张图纸的绘制,甚至一草一木的栽种,她都亲力亲为。
那份对生活的热忱与执着,竟让他这个七尺男儿都有些自愧不如。
反观自己呢?
沈宴清的目光渐渐迷离,望向远处瘦西湖上渐起的渔火。
曾几何时,他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探花,金殿传胪,御街夸官,是何等的风光。
那时他一心要在朝堂上施展抱负,期待着功成名就的那一日,风风光光地迎娶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
他还记得洞房花烛夜,他执着她的手在窗前赏月,信誓旦旦地说:\"待我他日位列九卿,定要为你请封一品诰命。\"
她却只是柔柔一笑,将头轻靠在他肩上:\"妾身不求凤冠霞帔,只愿与君长相厮守。\"
可这最简单的愿望,终究成了奢望。
自从她难产离世,只留下一个他无法面对的孩子,他的人生仿佛突然失去了方向。
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仕途理想,忽然变得索然无味。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尔虞我诈,更让他不胜其烦。
于是他选择了辞官,把自己关在满是回忆的府邸里,日复一日地对着她的画像出神。
他知道这样不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消沉,可每每想要振作,却总觉得浑身无力,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根支柱已经崩塌。
来江南原本只是一时冲动,想着换个环境,或许能暂缓心中的痛楚。
可今日见到程妍为生活努力打拼的模样,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这般逃避,实在愧为男子汉大丈夫。
他又想起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如今还在京中由祖母照料,自己却让他同时也失去了父亲。
他不能再这样放纵自己逃避下去了。
沈宴清深深吸了一口气,江南温润的空气沁入心脾。
夜幕已然降临,天边升起一弯新月,清辉洒在青石板路上,如同铺了一层薄霜。
是啊,逝者已矣,而生者还要继续前行。他不仅是妻子的未亡人,更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家族的未来。
纵然心中永远留着一块空缺,也该学会带着这份思念,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
或许,这江南的山水之间,真能让他寻得新生。
沈宴清的想法程妍自是一概不知的,她忙碌了一天,回到客栈就休息了。
夜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净了扬州城的天空。
晨曦微露,湿润的青石板街道反射着柔和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新叶的清新气息。
程妍站在窗边,深深吸了一口这江南独有的温润空气,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她用过早膳,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下肚,周身都暖和起来。
她正盘算着今日再去那定下的宅子仔细转转,丈量尺寸,规划如何修缮,何时能搬进去,也好早日安定下来。
就在这时,客栈楼梯处传来了急促却稳重的脚步声。
是她前几日派出去的青川和玄一回来了。
两人皆是风尘仆仆。
“主子。”
青川上前一步,利落地行了个礼,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庄子的卖家,终于松口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程妍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回话,又亲自斟了两杯温茶推过去:“慢慢说,什么条件?”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少女特有的脆嫩,但语调平稳,自有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青川谢过,并未就坐,仍是站着回禀:“那庄子管事说他无法做主,我们就去寻了那知府夫人。开始都谈好了,可她咬死了非要亲眼见见买主才肯交易。”
程妍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开浮叶,闻言挑了挑眉:“哦?连玄一去了也不行?”
她特意安排玄一去,就是因为他皇帝亲卫统领的身份,不知是这个夫人认识玄一这身装扮还要见她还是不认识才要见她呢。
这次是玄一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回主子,那位王夫人说,这庄子是她的心血,里头住的都是她知根知底、用了多年的老人。
她若非急等银钱周转,绝不舍得售卖。因此,必须确定庄子的新主人是位仁厚可靠的,她才放心交易,以免庄户们日后受苦。”
程妍呷了一口茶,眸光微动。
听起来,这倒是个念旧情、有担当的主母?
这让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知府夫人凭空生出了一丝好感。
在这个视仆役如草芥的时代,能如此为下人考虑的主家,确实不多见。
“既然如此,那便去见见吧。”
程妍放下茶杯,站起身,“青川,去备车。玄一,你也稍作休息,一会儿一同前往。”
她做事向来不喜拖延。
青川和玄一应声退下准备。
程妍也回房换了身略正式些的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缎裙,发间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既不失礼,也不会过于招摇。
一切准备妥当,程妍带着青川、玄一刚走到客栈门口,正准备登车,却见一人正从马车上下来,正是沈宴清。
沈宴清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腰束玉带,手持一柄泥金折扇,端的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他见到程妍一行人这出门的架势,显然是有所行动,到了嘴边准备问候的客套话便咽了回去,转而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拱手道:“程小姐早,这是要外出?”
他本是打算寻个由头与程妍说几句话,问问她可有需要帮忙之处,此刻见她忙碌,便准备识趣地告辞。
谁知,程妍看见他,尤其是他这身装扮和通身的气质,眼睛倏地一亮。
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沈宴清是京城来的官家公子,身份摆在那里,带上他,或许能镇住那位知府夫人,省去不少麻烦?
就算不认识玄一,总该认识吏部尚书的独子吧。
这念头来得突兀,却无比清晰。
于是,在沈宴清“告辞”二字还未出口前,程妍抢先一步,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带着些许狡黠又十分客气的笑容:“沈公子,早。你一会儿可有事?”
沈宴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答道:“并无要事。”
他今日原就是打算在城内随意逛逛。
“既然如此,”程妍的笑容加深了些,语气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恳切,“那麻烦沈公子帮我个忙可好?”
沈宴清更是意外。
他略一沉吟,便颔首应允:“程小姐相邀,这自然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