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严严实实地捂住了红星第三机械厂。
白日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早已歇息,只剩下远处锅炉房偶尔传来的低沉喘息,以及不知疲倦的虫子在草丛里细碎的鸣叫。
空气粘稠而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浓重的机油、冷却液和金属粉尘混合的气味,顽固地沉淀在车间的每一个角落。
何雨柱没走。
他独自一人留在枪械装配车间深处,一盏悬在头顶的二百瓦白炽灯泡,是这片巨大钢铁丛林里唯一醒着的眼睛,投下一圈昏黄却专注的光晕,将他和他面前摊开的图纸牢牢笼罩。
图纸上,线条密集而精确,勾勒着一个复杂机械的骨骼——那是“暴雨”重机枪改进型的关键部件,新型三脚架连接结构的最终定稿图。
汗水沿着他瘦削的颧骨滑下,在下巴尖悬停片刻,最终滴落在图纸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浑然不觉,布满老茧和细微划痕的手指捏着一支磨损严重的绘图铅笔,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刀锋,反复比对着图纸上几处关键的尺寸标注。
车间里静得可怕,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急促、几乎要撕裂这沉重寂静的电话铃声,猛地从车间角落那部沾满油污的黑色座机里炸响!
“叮铃铃——叮铃铃——!”
声音突兀得如同平地惊雷,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嗡嗡的回响。
何雨柱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颤,笔尖在图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无意义的痕迹。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打断的烦躁,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覆盖。
这深更半夜,谁会往车间里打电话?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那面老旧的圆形电钟,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凌晨两点。
铃声顽固地持续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何雨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得很长,脚步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走到角落,拿起那部油腻腻的话筒,贴在耳边。
“喂?枪械装配车间。”
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话筒那头传来的声音异常激动,甚至有些变调,是厂部值班室的老王:
“柱子!柱子!
快!快叫张主任!
前线!前线来消息了!
紧急电话!
打到厂长了!
是‘暴雨’!咱们的‘暴雨’!打胜仗了!大胜仗!”
一连串急促的词语像机关枪子弹般喷射出来,砸得何雨柱耳膜嗡嗡作响。
他握着话筒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暴雨”……前线……胜仗?
这几个词在他因过度专注而有些麻木的大脑里猛烈地碰撞、组合。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喂?柱子?柱子你听见没?快啊!”
老王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催促。
“……听见了。”
何雨柱终于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我马上去叫张师傅。”
他放下话筒,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身,朝着车间另一头那间用铁皮隔出来的小办公室快步走去。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前甚至短暂地模糊了一下。
“张师傅!张师傅!”
何雨柱一把推开虚掩的铁皮门,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车间主任张德海正趴在堆满零件的旧办公桌上打盹,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
他被惊醒,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
“柱子?怎么了?这大半夜的……”
“厂部电话!前线!‘暴雨’……打胜仗了!”
何雨柱急促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挤出来的。
“什么?!”
张德海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仅存的那点睡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炸得粉碎。
他霍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快六十岁的老人,带倒了身后的木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前线?‘暴雨’?胜仗?!”
他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急切,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何雨柱,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直奔那部还在隐约回荡着铃声余韵的电话。
何雨柱站在原地,看着张师傅那有些佝偻却爆发出惊人速度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昏黄的灯光里。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掌心传来机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他没有跟出去,只是慢慢地转过身,走回自己那张堆满图纸和工具的工作台前。
图纸上那道被铅笔划出的长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
粗糙的棉纱摩擦着掌心厚厚的茧子和那些细小的伤口,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触感。
他擦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手上沾染的所有油污、金属碎屑,连同这三年多来无数个日夜的焦虑、期盼、失败的苦涩和成功的渺茫希望,都彻底擦掉。
车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但这份安静之下,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涌动、发酵。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机床和堆放的半成品枪械,落在对面墙壁上。
那里,用鲜红的油漆刷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自力更生”。
这四个字,从“暴雨”项目立项之初就挂在那里,像一盏灯,也像一道鞭痕,日日夜夜悬在他和整个团队的心头。
张德海几乎是撞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里面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厂长李振国正握着话筒,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好!太好了!打得好!打出了我们军工的威风!打出了我们国家的骨气!……”
看到张德海冲进来,李厂长猛地放下话筒,几步抢上前,一把抓住张德海的双臂,力气大得让老张工一个趔趄。
“老张!老张!”
李厂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眼睛亮得吓人,
“成了!咱们的‘暴雨’成了!
前方指挥部直接打来的电话!
咱们改的枪架!
何雨柱同志改的那个三脚架!神了!真是神了!”
他唾沫横飞,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部队穿插迂回,钻老林子,爬陡坡!
以前那铁疙瘩轮子根本没法动,现在好了,拆开扛着走,跟扛根扁担似的!
组装起来,又快又稳!
火力猛!
压得敌人头都抬不起来!
打掉了敌人好几个火力点!
掩护大部队撕开了口子!
大捷!
前所未有的大捷啊!
指挥部首长点名表扬!
说这‘暴雨’改得好!
改到了战士们心坎里!是扭转战局的关键!”
李厂长激动得挥舞着拳头,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快!老张!
立刻通知下去!
广播站!马上广播!让全厂都知道!
让所有人都高兴高兴!
我们红星厂!立功了!何雨柱同志!立大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