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北境的冻雪压下来，北凉军营的烛火全灭了，只剩星光映着成片玄铁甲胄，泛着冷得刺骨的光。
全体甲士从帅帐到营门，齐齐跪在冻土上，黑压压的一片像刚从战场抬回的尸阵。
没人敢哭出声，只有压抑的呼吸撞在甲片上，混着风卷帅旗的“猎猎”声——
那面绣着“宁”字的大旗，被夜风扯得笔直，像要跟着他们的元帅一起去。
宁无尘提着玄铁剑走出来，剑穗上那根褪色红绳扫过地面，沾了点冻土的尘。
他步伐稳得像踏在雪国冰原上，每一步都踩在将士们的心尖上。
玄铁剑鞘擦过营帐立柱，“咚”的轻响在死寂里炸开，他扫过帐前老兵周满仓的断腿甲——
那甲片上的箭洞，还是当年他替老周挡雪国冰箭时留下的。
“我死后，北凉旗永远不倒。”
他的声音穿透夜风，裹着北境的霜气，落在每个将士耳中。
“护的是楚国山河，不是楚王宫阙！”
这句话说得平，却比战场上的冲锋号还重，跪在最前排的少年兵猛地攥紧了新领的长枪，指节掐得掌心渗血——
他上周刚被宁元帅从妖兽嘴里救出来，元帅还笑着给他塞了块蜜饯。
走到营门时，他停住脚，玄铁剑的剑尖轻轻点在地上，扎进半分冻土。
转身的瞬间，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老周的断甲在星光下泛白，少年兵的新盔还没磨亮，断臂校尉的空袖管被风吹得晃，失明斥候的耳坠，那是宁元帅送的，能辨风向，此刻颤个不停。
最后他的视线钉在营门上方的帅旗上，声音陡然拔高，像裂冰的惊雷：
“我宁无尘的兵，可以死，不能跪！”
这声军令砸在冻土上，震得甲叶都发颤。
将士们憋了整晚的悲恸终于破了堤，却不是哭嚎，是泣血的嘶吼：
“可以死，不能跪！”
声音震彻夜空，撞在鹰嘴崖的石壁上，弹回来层层叠叠，像三万北凉魂在应和。
老周咬碎了牙，断腿撑着要起身，被身边的兵按住，他却红着眼吼：
“元帅看着呢！咱不能跪！”
宁无尘颔首，剑穗一扬，转身走向营外的望北台。
那是北凉的制高点，石阶上还留着他当年操练时踩出的凹痕。
登上台时，他扶着栏杆望向北境——
黑石渡的雾在星光下泛着银，鹰嘴崖的烽火台亮着微光，边民村落的狗吠隐约传来，还有西线战友坟茔前的野菊，该被夜风拂得晃了。
这是他守了十年的土地，是他用血、用伤、用半辈子光阴护着的家。
他从怀中摸出羊脂玉杯，乌色酒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苦杏仁的气味混着山风飘开。
没有丝毫犹豫，他仰头一饮而尽，玉杯“当啷”砸在石阶上，裂成两半——
像他这半生，一半守楚，一半护凉，终究没能两全。
毒性来得比雪国的冰风暴还快，经脉像被万千钢针穿刺，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疼得他指节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玄铁剑上。
可他死死攥着剑柄，剑刃扎进台顶的冻土，撑着自己的身子。
脊背挺得笔直，比帅帐前的旗杆还硬，不肯弯下半分——
他是北凉元帅，死也要站着死。
意识渐渐模糊，视线开始涣散，可他仍保持着按剑而立的姿态。
身躯未倒，双目圆睁，眼珠死死盯着北境的方向，像还在警惕着雪国的冰骑、青帝山的残部。
夜风卷着他的素白劲装，像一面小小的旗，和营门的帅旗遥相呼应——
他的人倒不了，北凉的魂，更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