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尘的葬礼定在第四日清晨,北境的霜气凝在北凉大营的幡杆上,白绫被冻得发硬,风一吹就发出“簌簌”的脆响。
三万将士身着白衣,腰系的白绫上还沾着望北台的草屑,从山脚一直排到望北台顶,素白的人影密得像初雪覆盖的荒原,却静得只听见风卷幡旗的“猎猎”声——
没人敢哭出声,怕惊扰了台上那位按剑而立的忠魂。
望北台的石面上结着薄冰,宁无尘的遗体被冰晶封在中央,玄铁剑仍扎在冻土中,素白劲装的衣角凝着霜花,连睫毛上都挂着细小的冰碴,却依旧脊背挺直,双目圆睁望向黑石渡的方向。
谢归雁靠在他腿边,素衣上的血渍已冻成暗红,像极北冰原上开败的血梅,凄美得让人喉头发紧。
林月萱捧着灵位站在台侧,梨木牌位上“北凉元帅宁无尘”七个字,被她的泪水浸得发潮,指腹反复摩挲着牌边的木纹——
这牌子是她连夜赶制的,刻到“尘”字时,手抖得差点凿歪,想起元帅曾把暖手的汤婆子塞给她,说:
“女先生手巧,别冻坏了”。
林卫国按着重伤的右臂,玄铁甲胄的肩甲凹下去一块,是前日挡王家暗探时受的伤,伤口被冻得发麻,却远不及心口的钝痛,指节攥得发白,连枪杆都被捏出浅痕。
秦红缨红衣换了白衫,向来灵动的眼此刻盛着冰,手中长剑在鞘中轻轻震响,剑穗上的红绳与腰间白绫缠在一起,像血与雪拧成的结。
陆云许站在队伍最前排,白衣领口沾着点玄铁枪的锈色,那枪被他握得发烫,枪身一道深痕正对着心口——
是三年前护流民时,宁无尘替他挡妖兽留下的伤。
他背影挺得笔直,像极了元帅当年站在燕云隘口的模样,眼前闪过的不是悲戚,是元帅蹲在雪地里给老周换药的温柔,草药的辛味仿佛还在鼻尖;
是帅帐里磨剑时的从容,火星溅在他袖口烧出小洞的模样;
是赴死前那句“可以死,不能跪”,声音沉得像砸在冻土上。
喉咙像被北境的冻石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似的疼。
燕翎踩着霜碴走到他身边,银灰色战袍下摆还沾着鹰嘴峡的枯草,耳坠上的狼牙吊坠晃了晃——
那是宁元帅送的,说能辨瘴气。
她目光扫过人群,看见少年兵攥着断枪哭红的眼,看见老兵周满仓断腿撑着拐杖的模样,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穿透风与压抑的呜咽:
“陆云许,别垮!宁元帅的仇,李斯的狗命,楚都的烂账,都等着我们算——你得带我们杀回去!”
这句话像惊雷炸在陆云许心头,他猛地转头,撞进燕翎坚定的银眸——
那里面没有泪,只有焚尽一切的火,还有毫无保留的信。
是啊,元帅死了,可黑石渡的轻骑还在,鹰嘴峡的阵眼还在,那些喊他“少军主”的弟兄还在;
构陷元帅的李斯还在楚都享乐,赐死诏的墨迹还没干,他若沉溺悲痛,元帅的“忠良”二字就真成了楚都朝堂的笑柄,望北台的血就白流了。
北境的寒风灌进他的白衣,冻得肺腑发疼,却让他瞬间清醒。
陆云许深吸一口气,抬手攥住身旁三丈高的白幡旗杆——
幡绳勒进掌心,磨得老茧发疼。
他反手将玄铁枪往地上一插,“噗”的一声,枪尖入土三分,沉闷的声响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枪身的划痕里,细碎的灵光突然亮了起来。
“唰——”
他猛地发力,臂膀上的青筋暴起,虎口被幡杆磨得发麻,沉重的木杆带着冻土被连根拔起,溅起的冰碴落在他脸上。
腰间长剑出鞘,寒光一闪,“嗤”的轻响中,白幡的布面应声而断,素白的碎片像雪花飘飞,落在将士们的白衣上、枪尖上,有的粘在秦红缨的剑穗上,红与白缠成一团。
陆云许高举断裂的幡杆,玄铁枪在他身后泛着越来越亮的灵光,声音像从喉咙里呕出的血,却字字清晰:
“宁元帅蒙冤赴死,此仇必报!楚都奸佞,此恨必雪!”
“此仇必报,此恨必雪!”
燕无歇的声音第一个炸开,他刚从楚都潜回来,玄色劲装还藏在白衣下,吼声低沉却带着暗卫的狠厉。
“此仇必报!此恨必雪!”
林卫国猛地举起伤臂,玄铁枪颤巍巍却坚定地指向天空;
秦红缨长剑出鞘,寒光映着她的泪;
少年兵们攥紧了新领的长枪,哭声混着吼声破了喉咙。
三万将士的呼应震彻天地,盖过了风鸣,盖过了呜咽,撞在北境的山峦上,弹回来层层叠叠,像宁无尘的英魂在应和。
缟素的人群中,无数长剑出鞘的寒光连成一片,与陆云许手中的幡杆、身后的玄铁枪交相辉映。
白幡的碎片还在飘,却再不是送葬的哀戚——
那是斩碎冤屈的锋刃,是北凉军复仇的信号,是宁无尘用命点燃的火,要烧到楚都,烧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