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军帐里的烛火只剩半盏明灭。
燕翎和陆云许相对而立,没再吵嚷,只偶尔有“惊鸿”剑鞘碰撞靴面的轻响。
没人听见他们说什么,只看到最后燕翎摔门时,银靴在青石板上踩出火星,却在帐外停了足足三炷香——
她瞥见陆云许抬手按向眉心,那是宁无尘当年筹谋时的习惯动作,瞬间就泄了所有火气。
帐内彻底静下来,陆云许拎起案边的玄铁枪,枪身还留着午后练枪时的余温,摸到第七道划痕时,指尖一顿——
那是黑石渡之战,宁无尘为护他挡下妖兽利爪的印记。
冰凉的铁触感顺着掌心钻进心口,像有双粗糙的手按在他肩上。
“宁元帅,你总说‘兵者,护而非杀’。”
他对着枪尖的微光轻声呢喃,眼底的红血丝渐渐凝实。
“可楚王把你的仁心当懦弱,把百姓的性命当炉炭,再等下去,你守的山河就真成炼狱了。”
他将枪杆横在膝头,布巾反复擦拭枪身的锈迹,动作慢得像在告别。
“今日我替你走这一趟。”
烛火映着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发紧。
“不带一兵一卒,不踏楚都乡野,就我一个,用你的枪,讨你的公道——既报血仇,也守你的诺。”
月隐星沉时,北凉大营浸在墨色里,只有巡逻兵的火把在营道上拖出长影,像濒死的萤火。
陆云许换上玄色夜行衣,领口束得严实,将宁无尘的虎符按在帅案中央——
虎符边缘被磨得发亮,是老帅常年摩挲的痕迹。
旁边压着封手书,麻纸被他压得平整,字迹一笔一划都透着稳:
“若我不归,帅印交燕无歇暂管,听林月萱调度。北境要紧,勿为我兴兵。”
墨汁未干,晕在纸角,像滴未掉的泪。
他把玄铁枪用粗布裹了三层,只露半寸枪尖,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营门守卫是三年前他带的新兵,抱着长枪缩在避风处打盹,睫毛上还沾着霜花。
陆云许弯腰,把自己的厚披风解下来,轻轻盖在新兵身上,指尖碰着对方冻得发红的耳朵,想起当年宁无尘也是这样,把自己的棉甲让给冻伤的他。
脚步踩在霜地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刚出营门,老槐树下突然传来剑鞘轻响。
陆云许顿住,玄铁枪在布套里微微震颤——
是燕翎。
她抱着剑站在树影里,银灰色战袍沾了草屑,鬓角的发丝被夜风吹得贴在脸上。
没了白日的怒火,她眼底只剩复杂,指尖攥着剑鞘,指节泛白。
“当年宁大哥守鹰嘴峡,也是这样一个人闯进妖兽窝。”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散夜雾。
“那时他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现在你倒学了个十成十。”
陆云许没回头,只抬手按了按背上的玄铁枪:
“我和他不一样,他是帅,我是赴死。”
“放屁。”
燕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
“你是去给宁大哥讨公道,是去给干将莫邪收魂,不是赴死。”
她抬手,将个油布包扔过去。
“里面是伤药和半块麦饼,是宁大哥当年救我时给的,一直没舍得吃。”
陆云许接住,油布包还带着体温,里面的麦饼硬得像石头——
是北境最苦那年的冻粮。他捏着油布的边角,突然想起宁无尘分粮时说的话:
“饿肚子的兵,没力气护百姓。”
喉咙发紧,只憋出两个字:
“多谢。”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燕翎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宁大哥已经不在了,除了你我不认任何人当军主。”
转身的瞬间,陆云许的脚步顿了顿,没应声,却悄悄挺直了背脊。
夜风卷着寒意,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的身影渐渐融进通往楚都的官道夜色里,行囊轻得像没分量,却装着玄铁枪、半块冻粮,还有满肩的责任。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霜地上,留下浅痕,像在给身后的北凉,也给天上的英灵,一步步刻下承诺。
燕翎站在老槐树下,直到那道黑影彻底消失,才抬手抹了把脸。
指尖触到温热的泪,她猛地攥紧剑鞘,对着楚都的方向啐了一口:
“昏君,你等着。”
风里,玄铁枪的轻鸣隐约传来,和她的剑鸣相和,在北境的夜空里,荡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