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青石镇浸着淡梅香,不是浓得发腻的甜,是掺了晨露的清润。
李府庭院的老梅树还在落瓣,粉白的花瓣沾着透亮的露珠,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碎雪的瓷碗。
风卷着花瓣掠过窗棂,拂过李永超的袖口,带着点凉丝丝的湿意——
她攥了攥袖角,指尖还留着方才拾花时沾的露。
她坐在窗边软榻上,榻上的藕荷色锦垫洗得发浅,边角起了细绒,却是她及笄那年一针一线绣的。
当时指尖被针扎破好几回,血珠滴在莲纹上,她慌忙用清水擦,倒让那朵并蒂莲的粉更艳了些。
此刻她指尖反复摩挲膝头的锦盒,青缎面磨得发毛,绣的并蒂莲早失了原初的鲜丽,边缘断了的银线被她用红绒线细细续上,针脚密得像怕风钻进去,硌得掌心泛起浅浅的红印,却是她握了五年的暖。
锦盒被轻轻掀开,木棱“咔嗒”一声轻响,像唤醒了旧时光。
里面躺着方细棉布帕子,布质发脆,边角卷了毛,唯有中央那块深褐糖渍依旧清晰——
那是八年前的晨光里,她偷偷塞给陆云许的桂花糕沾的。
那时他蹲在井台边,青布衫沾着泥点,蓝眼睛像盛了灵溪的水,咬糕时太急,糖渣糊了嘴角。
她嘴上骂“傻子吃相”,指尖却软得像棉,用帕子轻轻擦他的嘴,连他耳后沾的草屑都一并拂去,帕子就这么留了糖渍,也留了她没说出口的谎。
“小姐,门口有位修士,说是受陆公子所托送东西来。”
院外春桃的声音轻得像落梅,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丫鬟跟着她五年,最清楚“陆”字是她的软肋,连提都要放轻声调。
李永超的指尖猛地收紧,锦盒“咚”地撞在膝头,木棱硌得掌心发疼。
她猛地抬头,鬓边银珠花晃出细碎的光,心跳像撞在青石板上的石子,“咚咚”地闷响,连呼吸都乱了——
吸得太急,呛得鼻尖发酸。
她抬手理衣襟,指腹蹭过领口绣的梅纹,才发现指尖在颤,连系带都系错了扣。
“让、让他进来。”
声音发飘,尾音抖得像被风吹的梅枝。
青灰道袍的修士踏瓣而来,剑穗扫过阶前积花,没带起半分尘。
他怀中捧着个素白瓷瓶,胎质细润,瓶身浅刻的流云纹利落流畅——
和陆云许玄铁剑鞘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当年她总趁他蹲在井边时,偷偷摸他的剑鞘,那云纹的弧度早刻在了她心里。
修士递过瓷瓶,指尖刻意避开她的手,垂眸道:
“李小姐,陆公子赠驻颜丹,星陨湖灵草炼就,可保岁月不伤。他说……望小姐安好,顺遂无忧。”
“安好”二字刚落地,修士已躬身退去,青灰衣袍卷着梅香消失在月洞门后。
殿内静得能听见花瓣落地的“沙沙”声,李永超握着瓷瓶,冰凉的釉面顺着指尖渗进掌心,却压不住心口的烫。
她忽然低笑起来,嘴角扯着,眼泪却先滚了下来,砸在瓷瓶的云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笑声里裹着涩,像吞了口未熟的青梅,酸得牙根发颤。
她晃了晃瓷瓶,丹药碰撞的“叮铃”声脆得像当年陆云许捡的石子。
“傻子……”
她呢喃着,声音软得像化了的麦芽糖。
“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驻颜。”
目光飘向墙上的画像——
那是她凭记忆画了又改的,少年青布衫洗得发白,蹲在井边,侧脸对着水面,耳后沾着的草屑都画得分明。
石青颜料补了三回的蓝眼睛,依旧亮得像那年灵溪的晨光,画轴木杆被她摩挲得发亮,包边的布帛换了三回,每回都是她亲自缝的。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将瓷瓶放在最角落,与两样旧物凑成了小堆。
左边是半块裂纹的墨锭,是他傻时掉在私塾的,当年他总用这墨在地上画歪扭的剑,墨渍染黑了他的指尖;
右边是截手指粗的桃枝,树皮被摸得光滑,上面刻着不成样的剑诀,是他照着先生的剑谱画的,刻得太深,扎破过他的指尖。
她轻轻碰了碰墨锭的裂纹,指尖沾了点残墨——
和当年他蹭在她袖口的墨色一模一样。
这些藏在锦盒、摆在妆台的细碎,是她没说出口的心事,比驻颜丹更珍贵,比梅香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