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课的粉笔灰在阳光里浮着,林野的课本摊在《背影》那页,视线却黏在黑板右下角的日期上——距离区作文赛截稿只剩七天。
\"同学们,把书合上。\"沈老师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布,轻轻裹住教室。
林野抬头时,看见他手里捏着张红色通纸,边角被翻得卷了毛,\"这次区里的作文赛主题是'我最想说的一句话'。\"
教室里炸开零星的议论。
前排扎马尾的女生举着手喊:\"老师我想说'妈妈别再逼我学奥数了'!\"后排的男生跟着起哄:\"我想说'能不能多放两天假'!\"林野的指甲掐进掌心,心口那片荆棘突然抽了一下,像被谁扯了根尖刺。
她低头盯着校服第二颗纽扣,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有太多话在喉咙里撞,\"妈妈你别再摔我的日记本爸爸你能不能别躲在阳台抽烟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写的是疯话\",可这些字只要漏出一个,就会被周慧敏的尖叫撕成碎片。
\"林野同学?\"
她猛地抬头,沈老师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他站在讲台边,衬衫第二颗纽扣没系,露出一点锁骨,像道温柔的裂缝。\"有没有特别想对谁说的话?\"他问,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
林野的喉咙发紧。
她\"尝\"到沈老师语气里的温度,带着点试探的甜,像小时候父亲藏在牛奶里的糖。
可周慧敏昨晚的尖叫还在耳边:\"再让我发现你写那些鬼东西,我就把你所有本子都泡进抽水马桶!\"她张了张嘴,舌尖抵住上颚,最终只摇了摇头。
下课铃响时,粉笔灰还在空气里飘。
林野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慢到教室里只剩她和沈老师的脚步声。\"等一下。\"他的影子罩过来,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压得方方正正,\"如果你愿意......\"他顿了顿,指节在信封上敲了敲,\"可以交一份特殊的稿子。
不用写名字,我帮你匿名投。\"
林野的手指触到信封的瞬间,荆棘在锁骨下灼痛。
她\"尝\"到沈老师掌心里的温度,带着点旧书纸的墨香,混着一丝紧张的颤抖——像有人在暴雨天举着伞,却不敢确定对方愿不愿意进来。\"谢谢老师。\"她轻声说,声音细得像蛛丝。
沈老师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垂下眼:\"放学路上小心,周女士......最近接你挺勤的。\"
放学时,周慧敏的电动车果然停在校门口。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胳膊上搭着林野的外套,见她出来便把外套往她怀里一塞:\"今天吴老师说你练琴错了三个音。\"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林野\"尝\"到那底下翻涌的焦虑,像煮糊的中药,又苦又涩。
当晚,林野锁上房门。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镜子上割出一道银边。
她脱掉校服,对着镜子掀开内衣——心口那片荆棘正泛着暗红,像被血浸过的藤蔓。
锁骨下方新浮起一行字:\"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你们从没听过的那句。\"她伸手摸了摸,皮肤下的凸起扎得指尖发疼,却又带着奇异的满足,像在伤口上种了朵花。
她跪在床上,后背贴着冰凉的墙。
那些藏在脊椎、肩背、肋骨间的诗句顺着皮肤的纹路爬出来,在脑海里连成篇:\"他们说我病了,可我只是在说话\/他们撕我的本子,烧我的日记\/却不知道我的嘴长在骨头上\/每道疤都是标点\/每滴血都是墨水......\"她念得很慢,每句都在舌尖滚三遍,像在往记忆里刻碑。
\"咔嗒\"。
门锁转动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
周慧敏的影子透过门缝爬进来,林野手忙脚乱套上睡衣,可已经晚了——门被猛地推开,周慧敏举着她的手机,屏幕亮着搜索记录:\"作文比赛投稿方式2023\"。
\"你还想往外传那些疯话?!\"周慧敏的脸涨得通红,手机在她手里抖得厉害,\"我供你吃供你穿,就是让你写这些咒我们的?\"她冲过来要抢林野手里的镜子,林野本能地后退,后腰撞在床头柜角上,疼得倒抽冷气。
\"妈,我没有......\"
\"没有?\"周慧敏抓起桌上的钢笔,笔尖差点戳到她眼睛,\"你当我是瞎子?
沈老师那老好人给你塞信封我没看见?\"她转身扯掉网线,路由器\"啪\"地摔在地上,\"从今天起,你除了课本什么都不许碰!\"又冲进书房,抱出一摞笔记本摔在林野脚边,\"这些破本子,明天全拿到垃圾站烧了!\"
林野盯着地上的本子,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她\"尝\"到周慧敏的恐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浓——那是种被猎物反咬的慌乱,带着点溺水般的窒息。
原来妈妈怕的不是她写疯话,是怕这些话被听见,怕她不再是那个缩在琴房里的提线木偶。
深夜两点,林野蜷在被子里。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房间里黑得像口井。
她轻轻掀起睡衣,肋骨间隙有新的墨痕在爬:\"他们封我嘴\/可我的血\/正在肋骨间排版。\"指尖触到那些字,还带着体温,像刚从心脏里挤出来的。
\"吱呀——\"
门开了条缝。
林国栋的影子投进来,手里端着杯牛奶,杯壁凝着水珠。
他站在门口,喉结动了动:\"要......要我帮你吗?\"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林野坐起来,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见父亲眼角的皱纹。
他的白衬衫前襟沾着油点,是今晚做饭时溅的。
她\"尝\"到他身上的味道,混着烟草和洗洁精,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勇气,像冻土裂开的第一道缝。\"爸,你只要不烧它,就是帮了。\"她轻声说。
林国栋的手颤了颤,牛奶杯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响。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主动碰她。
林野闭了闭眼,在心里续写:\"父亲的沉默\/终于裂了一道口\/漏进来一点\/没被污染的光。\"
截稿日当晚,林野趴在窗台上。
楼下的玉兰树在风里摇晃,花瓣落了一地,像被揉碎的雪。
她摸着心口的荆棘,那些藤蔓今晚格外活跃,顺着血管往喉咙里钻。
她闭上眼睛默诵那篇从未落笔的稿子,念到\"他们以为我输了\"时,喉间突然一甜,像含了颗血珠。
\"我的书\/正在心跳里\/一章章出版......\"
话音未落,心口的荆棘突然疯了似的抽痛。
林野蜷成一团,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眼泪顺着下巴滴在睡衣上。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每一下都在给那些字盖钢印。
哪怕这篇稿子永远见不到光,她的身体早已成了座移动的图书馆——藏着被撕碎的日记,被烧毁的诗稿,被掐断的尖叫。
而总有一天,这些用痛写成的字,会从她的血里,长成一片荆棘森林。
后半夜,林野发起了低烧。
她迷迷糊糊听见周慧敏在客厅打电话:\"赵主任,林野最近状态不对......对,可能需要心理观察......\"滚烫的泪水渗进枕头,她摸了摸心口的荆棘,发现那些藤蔓又密了一圈,在皮肤下织成更锋利的网。
晨光初现时,她在剧痛中昏过去。
最后一秒的意识里,她听见输液管滴答的声音,像有人在替她数着,那些即将破土而出的,带刺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