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听见母亲的笑声时,正对着数学卷子画最后一道辅助线。
周慧敏的声音从客厅飘过来,带着点脆生生的得意:“老林,你看,我就说她就是欠管。前儿个还闹着要跳楼,现在不也安安静静坐这儿做题了?”
林野的笔尖顿住。
她望着草稿纸上的函数图像,那些线条在视网膜上晃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三天前她开始练习“屏蔽”时,不过想让心口的荆棘别再啃噬得那么疼,可现在——她盯着母亲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的身影,周慧敏的嘴唇还在动,可声音像被浸在水里的气泡,咕噜噜冒上来时只剩含混的嗡鸣。
“你妈说什么?”林国栋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杯口飘着的热气在他眼睛上蒙了层白雾。
他的声音比母亲的更轻,像片被风吹散的羽毛。
林野张了张嘴,喉咙里突然窜起根带刺的藤条,扎得她眼眶发酸。
她想起昨天早餐时,父亲问她“吃包子还是馒头”,她盯着蒸笼里的白团子,脑子空白得像张没拆封的稿纸——不是忘了,是根本接收不到那些字句的意义。
周慧敏转身进了书房,发梢扫过门框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林野额前的碎发乱飞。
她手里还攥着方才切水果的不锈钢餐刀,刀面映出她上扬的嘴角:“小野,下午心理老师来家访,你给我好好表现。”
林野点头,喉结动了动。
她想说“好”,可声带像被人用细铁丝捆住,扯出尖锐的疼。
周慧敏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指尖戳了戳书桌上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次月考数学才118,你看看人家隔壁小慧,142。”
这次林野连点头都慢了半拍。
她望着母亲指尖的玉镯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突然想起小时候周慧敏也是这样戳她的额头,说“钢琴比赛拿不到金奖,你就不是我女儿”。
那时候她还能听见母亲声音里的焦虑,像根细针一下下扎进耳膜;现在那根针不见了,只剩一片混沌的静默,压得她胸口发闷。
下午三点,心理老师王芳的高跟鞋声准时叩响楼道。
周慧敏提前半小时就擦净了客厅的实木茶几,还摆上了新买的车厘子,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林野坐在沙发角落,看着王芳把公文包放在茶几上,拉链拉开时发出“刺啦”一声——这声音她听见了,清晰得惊人,可下一秒王芳的话又沉进了水幕里:“林野同学最近状态怎么样?”
“可好了!”周慧敏把车厘子往王芳手边推了推,“每天按时起床学习,连手机都不碰了。”她转头对林野笑,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团,“对吧小野?”
林野盯着王芳从公文包里抽出的情绪卡片。
第一张是个咧着嘴笑的卡通人物,阳光从他背后的云层里露出来。
王芳举着卡片,嘴唇开合:“这个小朋友现在是什么心情?”
林野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以前读“荆棘野”的读者评论时,能“尝”到他们的情绪——有的像黄连,苦得人皱眉头;有的像未熟的青杏,酸得牙龈发软。
可现在她盯着那张笑脸,只看见彩色油墨在纸上晕开的痕迹,像团化不开的浆糊。
“开心?”她试着发声,可出口的只有气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王芳凑近了些,眉心皱成个小括号:“林野同学,能大点声吗?”
周慧敏突然站起来,茶几上的车厘子被碰得滚了两个:“王老师,她就是紧张!平时在家说话可利索了,对吧小野?”她伸手要拍林野的肩,林野本能地缩了缩,却听见母亲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你哑巴了?快说话!”
那声“哑巴”像块石头砸进静默的深潭。
林野望着周慧敏骤冷的脸,喉咙里的荆棘突然疯长,从锁骨窜到耳根。
她张了张嘴,终于挤出半声破碎的“嗯”,尾音被卡在喉咙里,像片被风吹折的叶子。
王芳在记录本上唰唰写了两行字,合上笔时金属笔帽撞出清脆的响:“建议还是带孩子去医院复诊,情绪识别障碍不是小事。”周慧敏的笑僵在脸上,手指绞着围裙带子:“王老师你看,她就是做题做累了……”
林野没听完后面的话。
她盯着茶几上滚落的车厘子,那抹红在视线里晃成一片模糊。
她想起昨晚躲在被窝里翻那本烧焦的日记,纸页边缘还沾着周慧敏泼的茶水,字迹晕成深浅不一的灰。
她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纸上半天,只落下个歪歪扭扭的“疼”字——可她已经不记得疼是什么感觉了。
深夜十一点,林野摸着床垫下那道缝隙。
烧焦的日记本还在,封皮上的焦痕像道狰狞的疤。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地板上割出条银白的线。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美工刀,刀刃贴在掌心时,凉意顺着血管爬进心脏。
“我还在,我还在,我还在。”她默念着,刀尖轻轻划开皮肤。
血珠渗出来,在掌心里滚成颗小红豆。
可她没感觉到疼,只看见红色在皮肤上晕开,像朵开败的花。
她突然想起江予安在论坛里写的话:“痛苦是灵魂的刻度,擦去它,我们就成了没有重量的影子。”
手机在床头震动时,林野正对着掌心的血珠发呆。
周慧敏的声音从客厅飘过来,带着点不耐烦:“杨护士长?这么晚打电话?什么复诊随访……行吧,明天下午三点。”
第二天的诊室白得刺眼。
林野坐在塑料椅上,盯着墙上的电子钟,秒针走得比心跳还快。
江予安站在观察窗后,白大褂的衣角被风掀起一角。
医生问她“晚上睡得好吗”,她点头;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摇头。
直到医生指着窗外的梧桐树问“看见这棵树,你有什么感觉”,她望着晃动的树影,喉咙里的荆棘突然抽紧——她想说“叶子在笑”,可发出来的只有气音。
江予安的钢笔在记录本上划下重重的一道。
他望着林野苍白的脸,想起昨夜写的评估报告:“主动情绪屏蔽导致感知剥离,语言功能受损,创伤代偿机制面临崩溃风险。”打印机吐出最后一页时,他看见“紧急干预许可”几个字在纸页上泛着冷光。
回家的公交站,林野看见阿珍蹲在报刊亭前。
老阿姨的蓝布围裙上沾着油星,手里攥着个旧信封。
她走近时,阿珍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点暖融融的光:“小野,前儿个打扫你房间,在电箱后面翻着个东西。”她把信封塞进林野手里,指腹轻轻蹭过她的手背,“有些疼,总得有人帮着记着。”
林野捏着信封的手在抖。
U盘的金属外壳贴着掌心,凉丝丝的,像根小火苗。
她望着阿珍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突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震得耳膜发颤。
原来不是彻底失聪,是她的身体在替她选择,只留下最珍贵的声音。
当晚,林野坐在书桌前。
摄像头的红光像只警惕的眼睛,盯着她举起U盘贴在玻璃上。
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U盘表面镀了层银边。
她对着镜头,慢慢动了动嘴唇——
“下次开口,我会带着整片荆棘森林。”
江予安的办公桌上,刚批下来的介入许可文件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而林野不知道的是,此刻她书桌上的钢笔,正静静躺在打开的稿纸旁,笔尖悬在空白处,像只蓄势待发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