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进站的提示音惊得赵小满肩头一颤。
林野低头,见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指节泛着青白,像攥着最后一根浮木。
她轻轻覆上那双手,掌心的温度隔着布料传过去,女孩睫毛颤了颤,却始终没睁眼。
出站口的穿堂风卷着夜雾涌进来,林野把赵小满的蓝布衫往她脖子里拢了拢。
心理干预合作公寓的车停在路边,司机老陈探出头:“林老师,王姐说公寓留了朝南的房间,暖风机开了俩钟头了。”赵小满被抱上车时,突然死死抠住车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铁皮里。
林野蹲下来与她平视,看见她瞳孔里映着自己的倒影——像极了十五岁那年,被周慧敏拽着头发拖出琴房时,镜子里那个眼睛通红的自己。
“小满,”她声音放得比哄流浪猫还轻,“姐姐陪你进去,灯是暖黄的,窗台上有王姐种的向日葵。”赵小满的指甲慢慢松了,林野顺势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外套口袋,那里还装着从高铁上顺来的小毯子,带着体温的软。
公寓果然亮着暖黄的灯。
王姐在玄关等她们,手里端着姜茶:“刚煮的,加了桂花。”赵小满缩在林野身后,盯着王姐围裙上的向日葵图案,突然小声说:“我妈……她烧过向日葵。”声音轻得像片雪,却让林野心口的荆棘猛地抽了一下。
王姐的手顿了顿,把姜茶放在矮柜上:“那咱就种新的,比她烧的更壮实。”
深夜十一点,林野坐在客厅地毯上。
赵小满的手机残片摊在茶几上,屏幕裂成蛛网,勉强能划动。
她翻到最近的聊天记录,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最后一条是三天前,对方备注“妈”:“明天上午十点祠堂,带着我写的认错书。你要是敢跟那个写书的疯子学,我就让你死在祠堂。”配图是一张照片,纸页上歪歪扭扭的字:“我自愿认错,我是邪祟。”
林野的手指在屏幕上发抖。
心口的荆棘开始发烫,像被浇了热油。
她闭了闭眼,任由那种熟悉的眩晕漫上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触碰别人的记忆。
画面突然炸开。
香灰混着火星劈头盖脸落下来,赵小满的额头火辣辣地疼。
她听见母亲的尖叫:“邪祟附身!必须净身!”供桌下的阴影里,她蜷成更小的一团,指甲抠进青砖缝,闻着香火味和血味在鼻腔里绞成一团……
“啊——”林野猛地睁眼,右耳传来尖锐的刺痛,伸手一摸,指尖沾了血。
这是金手指第一次反噬得这么狠。
她望着茶几上赵小满的手机,终于明白那些深夜里女孩蜷缩时颤抖的频率,和自己当年被锁在琴房时,撞门的节奏竟如此相似。
第二天清晨,江予安的电话把林野从睡眠里拽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来心理科走廊,我调了小满的初步评估报告。”
林野推开门时,江予安正倚着窗户,白大褂口袋里插着钢笔,指节捏着报告边缘,泛着青白。
“苏青联系警方了。”他直入主题,“说你诱导未成年人脱离家庭监护。”
“她有没有说,她要把女儿当邪祟烧死?”林野冷笑,喉咙里像卡着碎玻璃。
江予安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右耳的血痂:“昨晚又用了?”他的声音低下去,“你右耳的血,不是第一次了。”
林野别开脸,望着走廊尽头的阳光。
那里有个穿病号服的小男孩正追着护士要糖,笑声撞在墙上,碎成一片。
“我只是想听清她没说出口的话。”她说,“就像当年,没人听我说琴键上的血很疼。”
下午三点,程主编的高跟鞋声在楼道里敲出不耐烦的节奏。
她推开门,鳄鱼皮手包“啪”地甩在桌上:“母婴品牌的代言合同,百万酬劳,条件就一句‘父母也是受害者’。”
林野盯着合同上“和解”两个字,突然笑了。
六年前周慧敏烧她日记本时,也是这样笑着说:“我这是为你好。”她抓起合同,指尖划过“和解”二字,像划过当年被烧毁的日记纸灰。
“他们打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受害者?”
合同被撕成两半的瞬间,程主编的脸白了:“你以为你是救世主?没有我们包装,你连发声的渠道都没有!”
“我不是要救世。”林野把撕碎的合同扔进垃圾桶,“我是要让那些想说话的人,不再被当成疯子。”
深夜写作时,窗外的雨声突然变了。
林野停住敲键盘的手——雨丝里裹着某种熟悉的压抑,像极了六年前楼道里的叹息。
她闭眼溯源,画面突然清晰:阿珍房东蹲在老楼楼道,手里攥着半张创可贴,正对着她当年的旧房门小声说:“对不起,我该早一点……”
林野猛地睁眼,抓起手机拨出号码:“阿姨,明天……能来我这儿吗?赵小满需要一个‘没沉默过的人’。”
阿珍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边角洗得发白。
她把布包放在桌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这些年,我总想着……该有人替你收着。”
布包打开,是一绺用红绳扎着的头发——林野初中时被周慧敏剪掉的;一张照片,边角卷翘,拍的是她蹲在楼道哭,阿珍的影子虚虚笼在她背上;还有一封信,信纸泛黄,字写得歪歪扭扭:“我想告诉你,你不是怪物。”
林野的指尖抚过那缕头发,心口的荆棘突然开始舒展。
她打开文档,在《沉默者的手》末尾加了一句:“有些伤疤从不说话,但它们一直在等一个人,替它们作证。”
发布键按下的瞬间,手机震动个不停。
林野望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阅读量,突然想起赵小满今早指着窗台上的向日葵说:“姐姐,它在笑。”
江予安是在值班室看到这篇文章的。
他翻出林野的档案,钢笔尖悬在“高危共情障碍”几个字上,顿了顿,轻轻划掉,写上“创伤转译者”。
深夜十一点,林野的手机在桌面震动。
屏幕亮起,“妈妈”两个字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像悬在六年前那个被锁在琴房的夜晚——那时她敲了半夜门,却没人听见。
这一次,她想,或许该听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