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的教室飘着冷冽的寒气,林野哈着白气推开后门时,小宇正站在讲台上摘围巾。
那抹红像团跳动的火,毛线粗得能看出针脚歪扭,却在他脖子上裹成圆滚滚的茧。
\"我妈昨儿半夜才织完!\"小宇转身时围巾扫过林野手背,带着体温的粗糙触感让她缩了下手指,\"她说怕我冻着,特意用了最软的粗毛线。\"他仰着头笑,眼睛弯成月牙,\"我妈织的时候扎到手了,指头上还贴着创可贴呢。\"
林野的指尖无意识抠着校服领口。
她\"尝\"到小宇的开心——甜津津的,混着点棉絮般的柔软,像刚出炉的红糖发糕。
更远处,校门外传来王芳的声音:\"小宇!\"
她鬼使神差地挪到窗边。
王芳裹着褪色的蓝布围裙,正踮脚朝教学楼挥手。
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声音却裹着暖意撞进林野耳朵:\"记得午睡!
天冷别踢被子!\"
那声叮嘱像根细针,精准扎进林野喉管。
她突然想起上周暴雨天,自己在教室等了两小时,周慧敏打来电话只说\"自己打车回家\";想起发烧到38度时,母亲把体温计拍在她掌心:\"烧不烧自己看,别耽误练琴\"。
此刻王芳的声音里裹着的温度,正顺着她的耳膜往心口钻,像冬夜炉火舔舐冻僵的手指。
\"刺——\"
心口突然抽痛。
林野慌忙捂住胸口,隔着校服摸到荆棘纹身的位置——藤蔓正顺着肋骨往上爬,每根刺都在发烫。
她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脖子,围巾还塞在书包最底层——那是周慧敏去年买的,纯黑羊绒,\"配校服体面\",可围上时总像套着根冷铁圈。
\"小林?\"小宇的声音突然近了,\"你脸色好白,不舒服吗?\"
林野猛地摇头,指甲掐进掌心:\"没事。\"她转身时书包带勾住桌角,《基础编织图解》\"啪\"地掉出来。
午休时图书馆格外安静。
林野蹲在角落,书页被翻得簌簌响。
她盯着\"平针起头法\"的图示,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比划——起针要绕两圈,收针得拉紧。
玻璃窗透进的光落在她笔记本上,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竹针选3.5mm红色毛线要粗款\"。
文具店旁的杂货铺飘着樟脑味。
林野攥着攒了三天的饭钱——12块5,刚好够买最便宜的红毛线。
店员阿姨扯着毛线卷问:\"小姑娘,送人?\"
\"嗯。\"她的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送妈妈。\"
阿姨的手顿了顿,突然笑了:\"你妈真有福。
我闺女都二十多了,从没给我织过东西。\"她多塞了团线头,\"这个留着补针脚,新手容易松。\"
林野抱着毛线往回走。
风掀起她的袖口,露出腕上淡淡的红痕——早上练琴时按错了和弦,周慧敏的指甲掐的。
可此刻她\"尝\"到自己心底有束光在涨,像春芽顶开冻土:如果我能织出一条围巾,她会不会...摸摸我的头?
哪怕一次?
深夜的宿舍静得能听见墙缝里的虫鸣。
林野缩在被窝里,台灯压到最低亮度,暖黄的光只够照亮膝盖上的毛线团。
竹针磨得手指发红,起头的二十针总松松垮垮,拆了三次才勉强齐整。
她数着小宇说的\"我妈织了三天\",便给自己定了目标:第一天织边,第二天加花,第三天...
\"刺啦——\"
竹针勾住毛线,刚织好的五排全散了。
林野咬着嘴唇重新起针,眼泪砸在毛线上,晕开深色的小团。
可她没停,手指被冻得发僵,就哈口气继续。
当第一圈围巾勉强成型时,窗台上的闹钟指向凌晨一点半。
两周后的清晨,林野攥着红围巾站在镜子前。
围巾短得只能绕脖子半圈,针脚东倒西歪,有的地方松得能塞进两根手指。
可她对着镜子比划,想象周慧敏戴上的样子:会不会挑眉?
会不会说\"丑死了\"?
但最后一定会笑,像小宇妈妈那样,轻轻拍她的头说\"傻丫头\"。
她\"尝\"到那幻想中的温柔——清浅的,带着茉莉香,像春天的风。
心口的荆棘纹身竟真的退了一圈,原本盘绕的藤蔓软下来,刺尖不再扎人。
周五放学的玄关飘着消毒水味——周慧敏刚用酒精擦完茶几。
林野的手心全是汗,红围巾被攥得发皱。
她深吸三次,把围巾轻轻放在母亲手边:\"妈,我...我织的,给你。\"
周慧敏批改数学卷子的笔停了。
她抬眼扫过围巾,眉心慢慢皱成川字:\"你花这么多时间干这个?\"
\"就...就午休和晚上。\"林野的声音发颤,\"不耽误练琴的,我早上多练了半小时...\"
\"别人家孩子背《新概念》,你在学织毛衣?\"周慧敏突然冷笑,音量陡然拔高,\"浪费生命!\"她抓起围巾,指节因用力泛白,\"你现在织围巾,将来能织出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
能织出月薪三万的工作?\"
\"啪\"——
垃圾桶盖合上的声音像声炸雷。
林野望着那抹红被埋进橘子皮和草稿纸里,喉咙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她\"尝\"到母亲的情绪——被冒犯的怒意,像铁锤砸在玻璃上,裂痕从心口往四肢窜。
当晚林野烧得迷迷糊糊。
林国栋端来的汤面早凉了,咸汤滑过喉咙时,她分不清是面汤还是眼泪。
客厅传来争吵声,父亲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激动:\"你看看她烧成什么样了!
39度!\"
\"我这是为她好!\"周慧敏的声音尖锐得像琴键上的高音,\"温情脉脉能考上重点吗?
能在社会上立足吗?\"
林野闭着眼,三种情绪同时涌进感官:母亲的焦虑如高压电流,刺得太阳穴突突跳;父亲的无力像块沉水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而她自己的绝望,则是心口的荆棘骤然发黑,藤蔓顺着血管往心脏缠,刺痛从左肩蔓延到指尖。
她在昏沉中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血字琴键的壁纸泛着幽光。
原来,血写的字,换不来一句\"你辛苦了\";织坏的围巾,也换不来一次温柔的触碰。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厨房传来动静。
是水龙头的流水声?
还是锅铲碰锅沿的轻响?
她想睁眼,可眼皮重得像压了块铅。
黑暗中,她摸到心口的荆棘纹身——这次不是刺痛,而是种钝钝的、涨涨的疼,像伤口在愈合前最后的挣扎。
窗外的月光漏进窗帘缝隙,在她枕边投下一片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