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铃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在教学楼瓷砖上,溅起细密的水沫。
林野抱着书包站在屋檐下,校服右肩早被斜风卷来的雨打湿,贴着皮肤凉得刺骨。
她望着校门口攒动的伞群,手指无意识绞着书包带——周慧敏说过“练琴耽误不得”,所以即便下雨也不会来接;林国栋的摩托车后座永远堆着未修的自行车零件,此刻大概又在修车铺里躲雨。
“林野?”
一道带着薄荷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野转身,看见许知遥举着把墨绿色长柄伞,伞骨是深棕木纹,伞面印着细碎的玉兰花。
高二学姐的马尾梢滴着水,发梢沾在浅蓝色校服领口,却仍站得笔直,像株被雨洗过的竹子。
“一起走吗?”许知遥把伞往林野这边倾了倾,“我家在陕西南路,和你同路。”
林野的指甲立刻掐进掌心。
她“尝”到对方语气里的温度——不是周慧敏常说的“可怜你”,也不是同学间那种“凑个伴”的敷衍,而是像冬天晒过的棉被,带着阳光的蓬松感。
可她还是张了张嘴:“不用了,我等雨小……”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许知遥打断她,伞沿又往她这边挪了两寸,“你校服都湿了,再淋要感冒的。”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林野湿透的肩,像碰一片会碎的雪。
林野突然想起上周体育课,她蹲在器材室补数学卷子,许知遥抱着排球经过,往她怀里塞了包姜茶,只说“看你手凉”。
那时她也“尝”到过类似的情绪,像块含在嘴里的软糖,甜得没有棱角。
雨幕里传来低年级学生的尖叫,有人抱着头往校外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野的裤脚。
她鬼使神差地往伞下挪了半步,许知遥立刻把伞柄往她那边送,两人的肩膀几乎贴上。
伞外的世界被雨声揉成一片混沌,伞下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许知遥的发梢扫过林野的耳垂,带着点柠檬洗发水的味道。
林野盯着脚边被雨水冲开的银杏叶,听见许知遥说:“你上次朗诵课念的那句‘月亮是失眠的钉子’,我一直记得。”
林野的呼吸猛地顿住。
那是她去年冬天写在日记本里的句子,周慧敏发现后撕成碎片冲进马桶,连纸浆都没留下。
她抬头时撞进许知遥的眼睛,对方眼里没有猎奇,没有同情,只有清透的亮,像雨过天晴的湖面。
“你怎么知道?”话出口才惊觉声音发颤。
许知遥笑了,伞骨在雨中轻晃:“那天你念到‘钉子’的时候,睫毛抖了一下。”她伸出食指比了比自己眼下,“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就想,能写出这种句子的人,心里该藏着多好看的星星。”
林野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尝”到许知遥话语里的真诚,带着点灼热的温度,像块烧红的炭,慢慢焐化了她心口结了十年的冰。
那些被周慧敏骂作“矫情”的、被林国栋当没听见的、被吴老师说“弹琴要专心”的情绪,此刻突然有了形状——原来不是她有病,是这些情绪太亮,亮得别人不敢直视。
“你不觉得……很怪吗?”她问,声音轻得像落在伞布上的雨。
许知遥歪头想了想:“我妈说我小时候把蚂蚁搬家用树枝围起来,说那是‘微型城市’,也被骂过怪。可现在我书桌里还收着当时画的‘城市地图’。”她从书包侧袋摸出个铁盒,掀开盖子,里面躺着半张泛黄的画纸,“怪才有意思啊。正常的话,谁会记得十年前的蚂蚁城市?”
林野望着那半张画,突然想起自己被烧毁的日记本里,也画过类似的东西——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琴键上的小太阳,每根琴键都是阳光的形状。
原来不是只有她,会把心事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们走到陕西南路岔口时,雨势小了些。
许知遥停住脚步,从校服口袋里摸出张折叠的便签纸,塞到林野手里:“送你的,别嫌弃。”纸角有点毛边,像是被反复折过又展开。
林野攥着便签往家走,雨水漫过她的球鞋,她却觉得脚底发烫。
直到进了家门,锁上卧室门,她才敢展开那张纸。
字迹是浅紫色的,带着点洇开的水痕:
“伞骨撑开夜,雨滴是碎玻璃
我们走在光的裂缝里
你说你怕黑
可你眼里有星”
林野的手指抚过“裂缝里”三个字,心口的荆棘纹身突然轻颤。
她“尝”到诗里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安慰,是真正的看见。
那些扎在她心口十年的荆棘,竟像被春风吹过的冰棱,“咔”地裂开一道缝,渗出点温热的汁水。
她把便签夹进《成语词典》最厚的那页,夹在“否极泰来”和“破茧成蝶”之间。
夜里发烧时,她蜷在被窝里,感觉胸口像压着块烧红的炭。
迷迷糊糊中,她摸到锁骨处有黏腻的液体,打开床头灯一看,白色床单上竟凝着一行深褐色的字:“她说的话,我全都记得。”
字迹边缘还带着未干的墨晕,摸上去像刚写就的,却怎么擦都擦不掉。
林野盯着那行字,突然笑了——这是第一句,不会被周慧敏撕碎,不会被雨水冲走,不会消失的话。
后半夜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她床头的《成语词典》上。
林野迷迷糊糊睡去前,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原来被记住,是这种感觉。
清晨换睡衣时,林野对着镜子愣住。
心口那片荆棘纹身边缘,不知何时凝了一圈细小的墨点,像星星撒在荆棘丛里,闪着暗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