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正史余音·汴梁残雪与洛阳青灯
汴梁城的显德七年正月,落了场罕见的春雪。雪花裹着朔风,打在皇宫的琉璃瓦上,簌簌作响,像是要把这座刚换了主人的宫城,彻底裹进一片寒凉里。符氏坐在西宫的窗边,手里攥着一块素色绢帕,帕角绣着的半朵桂花早已褪色——那是广顺三年中秋,她给柴宗训缝荷包时多绣的,如今却成了后周仅存的念想。窗外的雪还在下,她望着宫墙之外的方向,眼底的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空茫。
三天前,赵匡胤率军从陈桥驿归来,“黄袍加身”的消息像一把尖刀,刺破了汴梁城的平静。当范质、王溥等大臣跪在宫门前,恳请她“以天下苍生为重,禅位于赵点检”时,符氏抱着七岁的柴宗训,在紫宸殿的龙椅旁,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她想起柴荣临终前的模样,他躺在龙榻上,气息微弱,却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反复叮嘱“护住训儿,护住后周”。那时她含泪点头,以为凭着柴荣留下的禁军和朝堂旧臣,总能撑到柴宗训长大成人,却没料到,人心易变,江山易主,竟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太后,郑王殿下醒了,吵着要找您。”宫女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符氏回过神,把绢帕叠好放进袖中,起身往内殿走。柴宗训坐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小脸却苍白得没有血色。他看见符氏进来,立刻伸出小手:“娘,他们说父皇留下的那些叔叔,都不帮我们了,是真的吗?”
符氏走过去,坐在床榻边,把他搂进怀里。孩子的体温很暖,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心。她轻轻拍着柴宗训的背,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没有,他们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训儿别怕,娘会一直陪着你。”柴宗训埋在她怀里,小声啜泣:“可他们说,这皇宫不是我们的了,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娘,我们还能回来吗?还能吃你做的桂花糕吗?”
符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想起往年中秋,一家人在御花园摘桂花、做糕的场景,想起柴荣说“每年都要一起过中秋”的承诺,那些温暖的记忆,如今都成了刺向她的利刃。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紧紧抱着柴宗训:“能,我们以后还能一起做桂花糕,还能一起看月亮。只是我们要先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等训儿长大了,我们再回来。”
她知道这是谎言,却不得不说。赵匡胤虽然承诺赐柴氏“丹书铁券”,保柴宗训性命无忧,可她心里清楚,前朝君主的身份,注定了柴宗训这辈子都只能在监视中度过,再也回不到汴梁,回不到那个满是桂花香气的御花园。
正月里的最后一天,赵匡胤派人送来旨意,封柴宗训为郑王,迁往房州居住,而她则被尊为“周太后”,留在汴梁西宫。当送柴宗训的马车驶出皇宫时,符氏站在宫门前,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转过身。西宫的宫墙很高,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也把她和过去的岁月彻底隔开。
在汴梁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宫女太监对她恭敬有加,却处处透着疏离;赵匡胤偶尔会派人送来些赏赐,却从未亲自来看过她。她常常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四季更迭,从春花开到秋叶落,从雪飘到雨下,心里想的,全是柴荣和柴宗训。她不知道柴宗训在房州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读书,有没有吃到他爱吃的桂花糕。偶尔收到柴宗训派人送来的书信,信里说他在房州“一切安好,勿念”,可她从字里行间的拘谨,能猜到他过得并不自在。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宋太祖建隆五年的秋天,符氏终于再也忍不住,向赵匡胤上书,请求出家为尼。她在奏疏里写道:“妾本后周遗妇,苟活至今,唯念故主,今愿入空门,诵经礼佛,为大宋祈福,为柴氏求安。”赵匡胤很快应允,赐她法号“玉清仙师”,让她前往洛阳玉清观修行。
离开汴梁的那天,天很晴,没有风。符氏坐在马车上,看着汴梁城的轮廓渐渐远去,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丝解脱。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座让她窒息的宫城,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守着对柴荣的思念,度过余生。
洛阳玉清观坐落在城外的邙山脚下,规模不大,却格外清静。观里的道士不多,对她都很友善,没有世俗的偏见,也没有宫廷的拘谨。符氏每日清晨起床,先诵经礼佛,然后在观后的小园子里种些蔬菜,傍晚时分,便坐在窗边,看着夕阳落下,回忆过去的岁月。
她在观里种了一棵桂花树,是从汴梁带来的幼苗。她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它,浇水、施肥,盼着它能早日开花。每年中秋,她都会摘下几朵桂花,用蜜糖腌起来,装在小瓷罐里,像是在延续着过去的习惯,也像是在守护着一份早已逝去的温暖。
只是这份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宋太祖开宝六年的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玉清观的道士匆匆跑来,告诉她柴宗训在房州病逝的消息,年仅二十岁。
符氏手里的念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珠子散了一地。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风雪,仿佛没听见道士的话。直到天亮,她才缓缓起身,走到观后的桂花树下。那棵桂花树已经长得很高,却还没开花。她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想起柴宗训小时候,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模样,想起他说“娘做的桂花糕最甜”的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结成了冰。
几天后,赵匡胤派人送来旨意,追谥柴宗训为“恭皇帝”,并将他的灵柩迁回汴梁,葬于柴荣的庆陵之侧。符氏请求亲自前往庆陵祭拜,赵匡胤应允了。
庆陵坐落在汴梁城外的万安山下,四周松柏苍翠,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符氏站在柴荣和柴宗训的墓前,手里捧着一罐腌好的桂花。她蹲下身,把桂花轻轻洒在两座墓前,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陛下,训儿,我来看你们了。这是今年的桂花,我腌好了,你们尝尝,还是以前的味道。”
她坐在墓前,从清晨一直待到黄昏,把这些年的思念,一一说给柴荣和柴宗训听。她说她在玉清观的日子很平静,说她种的桂花树快开花了,说她很想他们,很想再回到广顺三年的那个中秋夜,一家人一起摘桂花、做糕、赏月。
夕阳落下时,符氏才缓缓起身,对着两座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看他们,以后的日子,她会在玉清观里,诵经礼佛,为他们祈福,直到生命的尽头。
回到玉清观后,符氏的身体渐渐垮了。她常常坐在桂花树下,望着汴梁的方向,一言不发。观里的道士劝她多休息,她却只是摇摇头,说想多陪陪这棵树。
宋太宗淳化四年的秋天,桂花终于开了。小小的金瓣挂满枝头,香气弥漫了整个玉清观。符氏坐在桂花树下,手里拿着一块刚做好的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散开,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几天后,符氏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享年六十四岁。宋太宗下令,将她与柴荣合葬于庆陵。当她的灵柩运往庆陵时,玉清观的道士们都来送行,手里捧着刚摘下的桂花,撒在灵柩经过的路上,像是在为她铺一条香径,送她回到柴荣的身边。
岁月流转,朝代更迭,后周的故事渐渐被人遗忘。庆陵的松柏依旧苍翠,玉清观的桂花每年都会盛开,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有一位女子,用她的一生,守护着一份对夫君的深情,一份对家国的牵挂。她的故事,就像庆陵旁的那棵桂花树,虽然不为人知,却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散发着属于自己的香气,诉说着那段关于爱、关于责任、关于离别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