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宗训深思熟虑起来之年号更改的问题（一）
御书房的烛火燃得正旺，映得殿内鎏金梁柱泛着冷光，案头堆积的奏折还带着辽地风尘的凛冽气息，柴宗训靠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奏折边缘，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方才与赵普等人议事的焦灼尚未散去，辽地聚众闹事的乱象、萧燕燕那边传来的含糊奏报，还有后宫里小皇子受惊、阿夏动了胎气的消息，一桩桩压在心头，让他难得生出几分疲惫。
内侍轻手轻脚地添了灯油，退至殿外屏息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殿内只剩烛火噼啪作响，柴宗训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案面，思绪却渐渐从眼前的纷扰抽离，飘向了这大周江山的过往与前路。
自他承继大统，接手的是郭威打下的基业，彼时天下初定，藩镇割据的余患未消，北有辽地旧部人心浮动，南有南唐残势伺机而动，朝堂内外暗流涌动，百姓更是饱经战乱之苦，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这些年，他励精图治，整饬吏治，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又遣能臣良将平定四方乱象，萧燕燕便是他力排众议派往辽地的，意在安抚旧部，稳固北疆。
如今一晃数载，朝堂清明渐显，贪官污吏敛迹，贤臣良相各司其职；民间仓廪渐实，流民归乡垦荒，炊烟袅袅遍布四方，昔日战乱留下的疮痍渐渐愈合，民心愈发稳固，四海之内虽未全然太平，却也不复当初的动荡不安，大周国已然步入强盛之境，再无往日兵戈扰攘之态。
战事渐息，国泰民安，这般光景，已然到了改元之时。
柴宗训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连日来的焦灼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思熟虑后的凝重。年号乃国之象征，承载着王朝气运与帝王期许，前朝更迭，每逢盛世初现或政局革新，皆会改元以昭新气象，如今大周根基已稳，百姓安居乐业，正是改年号的绝佳时机，既能彰显大周盛世开端，亦能凝聚民心，让天下人知晓王朝新篇已启。
可改什么年号，却让他犯了难，头疼不已。
他起身踱步至殿内悬挂的山河舆图前，指尖缓缓划过舆图上的江河湖海，从北疆辽地到江南水乡，从洛阳皇城到边陲重镇，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大周的心血，每一方百姓都期盼着长治久安。年号需得大气磅礴，兼具仁德之意，既要彰显帝王一统天下的雄心，亦要饱含体恤万民的仁心，需得字字斟酌，方能配得上这来之不易的盛世雏形。
思绪翻涌间，过往所学的经史典籍涌上心头，他细数前朝年号，汉有“建武”“永平”，彰显武功与太平；唐有“贞观”“开元”，承载清明与兴盛，这些年号皆贴合当朝境况，流传千古，成为盛世的印记。他要定的年号，既要承袭先贤之志，又要独树一帜，彰显大周独有的气象，断不可流于俗套，更不能失了帝王格局。
“来人。”柴宗训沉声开口，声音打破殿内沉寂。
殿外内侍连忙躬身而入：“陛下，奴才在。”
“取笔墨纸砚来，再将《诗经》《尚书》两部典籍呈上来。”柴宗训眸色沉定，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奴才遵命。”内侍不敢耽搁，快步取来文房四宝，又从御书房藏书阁中捧出两部线装典籍，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头，而后躬身退至一旁，静候吩咐。
柴宗训落座案前，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却并未立刻落笔，而是翻开《尚书》细细品读。《尚书》载上古圣君治世之道，字句间满是仁政爱民、天下大同的期许，他逐页翻阅，目光停留在“庶绩咸熙，百姓昭明”一句上，指尖轻点书页，喃喃自语：“庶绩咸熙，万物顺遂，倒有几分意境，只是‘咸熙’二字，前朝已有沿用，不妥。”
说着便合上《尚书》，转而翻开《诗经》，诗词之中多含民生百态、家国情怀，字句温婉却藏风骨。他细细摩挲着泛黄的书页，目光流转间，读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心中微动。“小康”二字，含百姓安康、天下安定之意，贴合如今民生渐丰的境况，可单用二字作年号，略显平缓，少了几分帝王一统山河的磅礴气势，终究不够妥当。
放下典籍，柴宗训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数个备选字词：“昌、盛、安、宁、明、熙、景、泰”，每一字皆含吉祥顺遂之意，可组合起来，却总觉得差了几分韵味。“昌明”二字，寓意昌盛清明，虽贴合朝堂气象，却略显平淡；“盛宁”寓意兴盛安宁，兼顾家国与百姓，却少了几分独特意境；“景熙”二字雅致，含太平盛世之态，却又稍欠大气，难以承载大周天下的格局。
他眉头紧蹙，将写满字词的宣纸推至一旁，指尖捏着笔杆，陷入沉思。改元之事，关乎国本，绝非一己之好便能定夺，需得兼顾各方，既让朝臣信服，又让百姓认同，更要经得起时光检验，若轻率定夺，恐难服众，亦有损王朝气象。
这般思忖着，他不由得想起萧燕燕前往辽地的过往。当初派萧燕燕赴辽地，朝中诸多非议，皆言女子难担安抚重任，恐误国政，可他知晓萧燕燕聪慧果敢，通晓辽地风俗，又有谋略胆识，定能稳住辽地局面。萧燕燕离洛阳那日，天刚破晓，她身着素色官袍，一身干练，叩别之时眼神坚定，直言定不负圣托，安抚辽地旧部，稳固北疆安宁。
这些时日，萧燕燕递回的奏报皆言局势平稳，迁徙之事有序推进，辽地百姓虽有抵触，却也渐趋平和，怎料突发聚众围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今日辽地奏报措辞急切，字里行间满是焦灼，却未细说乱局根源，只言旧部因田产兵权生疑，聚众闹事。他虽一时震怒，却也知晓萧燕燕能力，辽地局势复杂，旧部多是桀骜不驯之辈，迁徙之事本就触动利益，生乱在所难免，可短短时日便闹到这般地步，难免让人心生疑虑，赵普所言派人探查，并非无道理。
只是，若真派人前往辽地，难免会让萧燕燕觉得圣心多疑，寒了心腹之臣的心；可若置之不理，辽地乱局持续发酵，恐危及北疆安稳，影响大周根基。此事与改元之事皆需审慎处置，一步错便可能牵动全局，容不得半分马虎。
“陛下，皇后娘娘派人送来参汤，说夜深露重，陛下操劳国事，需保重龙体。”内侍轻声禀报，打破了柴宗训的沉思。
柴宗训回过神，眸色柔和了几分，林阿夏向来体贴，知晓他近日烦心，总能适时送来关怀。今日小皇子受惊，她动了胎气，自身尚且不安，却仍记挂着他，这份心意，让他心头暖意渐生。
“呈上来吧。”柴宗训语气放缓，接过内侍递来的参汤，温热的汤汁入喉，驱散了些许疲惫。他想起白日里坤宁宫传来的消息，淅川受惊吓发热，阿夏胎气不稳，心中满是愧疚与担忧。后宫安稳关乎前朝秩序，阿夏执掌后宫以来，宽和仁厚，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有过纷争，今日之事绝非意外，定是有人暗中作祟，意图搅乱后宫，动摇他的心神。
此事需得彻查，既要护好妻儿，也要揪出幕后黑手，肃清后宫乱象，方能安心处理前朝政务，改元之事亦需后宫安稳作为支撑，否则内外纷扰，即便定了年号，也难显盛世气象。
将参汤碗递回内侍手中，柴宗训重新落座案前，目光再次落在宣纸之上，心中已有了新的考量。年号需兼顾“仁”与“盛”，既要体现他爱民如子、推行仁政的初心，也要彰显大周强盛、四海升平的气象，或许可从“仁”“景”二字入手，组合成新的年号。
“仁景……”柴宗训低声念出，指尖在纸上写下二字，目光细细端详。“仁”者，仁爱万民，宽厚仁德，契合他治世理念；“景”者，景星庆云，盛世光景，寓意大周前景光明，百姓安居乐业。二字组合，既有仁政之心，又有盛世之象，大气之中含温婉，磅礴之内藏体恤，倒是颇为贴合如今大周境况。
可他仍觉不够，总觉得还差了几分帝王一统天下、开创万世基业的雄心。“仁景”二字偏于平和，虽显仁德，却少了几分开拓之气，如今大周虽已强盛，却仍有边疆未稳、四方未平之事，年号需带几分进取之意，方能激励朝臣百姓，共赴盛世。
他提笔划去“仁景”二字，重新思索，目光落在“昭”字之上。“昭”者，光明磊落，昭告天下，亦有彰显圣德、昭示气运之意，若与“盛”字搭配，便是“昭盛”，寓意昭示盛世，彰显大周强盛，气势足够，却又少了几分仁德体恤之情，略显刚硬。
反复斟酌间，窗外天色渐暗，烛火愈发明亮，映得柴宗训的身影在墙壁上忽明忽暗。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愈发头疼，备选的年号已有数个，却始终难以定夺，要么过于平和，要么过于刚硬，要么意境不足，要么格局不够，总差那临门一脚的契合。
“陛下，已至子时，需歇息片刻了，明日再斟酌不迟。”内侍见他神色疲惫，小心翼翼地劝谏道。
柴宗训抬头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空，知晓夜色已深，可改元之事萦绕心头，让他难以安寝。他摆了摆手：“无妨，再待片刻。”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后侍卫躬身禀报：“陛下，萧安抚使加急奏报，快马送至，已递至殿外。”
柴宗训眸色一凝，心中一动，萧燕燕的加急奏报来得正好，想来是为辽地乱局细说缘由，正好趁此时机了解详情，也好定夺后续处置之策，或许理清辽地之事，心中清明，改元之事便能有定论。
“立刻呈上来！”柴宗训沉声道，语气中难掩急切。
侍卫连忙将密封的奏报呈入殿内，柴宗训接过，撕开密封蜡印，展开奏报细细阅读。奏报之上，萧燕燕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详述了辽地乱局的来龙去脉：迁徙之事推进顺利，旧部本已渐趋认同，近日却突然有流言散播，称朝廷要削夺田产兵权，随后便有安抚银粮截留之事，经查，截留银粮之人并非其部下，而是混入府中的陌生之人，行事隐秘，得手后便已潜逃，流言亦是此人暗中散播，意图挑唆旧部与官府对立。
萧燕燕在奏报中直言，此事绝非偶然，似是有人刻意布局，目标直指辽地安稳，意图搅乱北疆，且行事之人对辽地情况、安抚进程极为了解，恐是朝中或辽地有内应相助，她已派人暗中追查，定会揪出幕后之人，还辽地太平，恳请陛下稍安勿躁，容她几日时日，定能平息乱局。
看完奏报，柴宗训眉头渐渐舒展，心中的疑虑散去大半。萧燕燕所言条理清晰，细节详实，绝非推诿之词，且能迅速察觉异样，追查幕后之人，足见其能力与忠心，之前的震怒与疑虑，不过是因奏报简略所致。如此看来，辽地乱局乃是有人蓄意挑唆，并非萧燕燕无力掌控，赵普所言派人探查之事，倒是不必急于一时，可先静观其变，给萧燕燕足够的信任与时间。
想通此事，柴宗训心头豁然开朗，连日来的焦灼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精神了不少。他重新看向案头的宣纸，目光落在“仁”“昭”二字之上，心中陡然有了主意，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昭仁”二字，落笔有力，字迹雄浑。
“昭仁……”柴宗训轻声念诵，眸中闪过满意之色。“昭”者，昭彰圣德，昭示太平，彰显大周强盛气运，亦有明察秋毫、洞悉奸邪之意，契合如今澄清吏治、平定乱象的境况；“仁”者，仁爱万民，仁政天下，承载体恤百姓、普惠众生的初心，贴合如今民生渐丰、民心稳固的盛世雏形。二字相辅相成，刚柔并济，既有帝王开拓进取、一统天下的雄心，又有仁政爱民、天下大同的期许，既彰显王朝气象，又饱含民生关怀，恰如其分，正合心意。
写下“昭仁”二字，柴宗训细细端详，只觉这二字越看越合心意，既无前朝沿用之嫌，又有独特意境，格局大气，寓意深远，足以承载大周盛世之望，也能彰显他的治世理念。
只是，年号定夺非他一人之事，需得与朝臣商议，征得众臣认同，方能昭告天下，正式改元。明日早朝，便可将改元之意告知众臣，将“昭仁”二字提出，与众臣一同斟酌商议，集思广益，确保年号妥当，而后便昭告天下，以新元开启大周新篇。
想到此处，柴宗训心中大石落地，连日来的头疼烦闷尽数消散，只觉浑身轻松。他放下毛笔，靠在龙椅上，望着殿内明亮的烛火，眸中满是憧憬。待年号定下，昭告天下，百姓定会欢欣鼓舞，民心愈发凝聚，大周江山定会愈发稳固，盛世之景指日可待，北疆辽地之乱平息，江南渐趋安稳，后宫和睦太平，这江山社稷，定能在他手中愈发兴盛，不负先辈基业，不负万民期许。
殿外夜色深沉，寒风依旧，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昭仁”二字熠熠生辉，似已预示着大周王朝的崭新篇章，即将缓缓开启。而柴宗训不知，辽地的挑唆、后宫的暗算，皆非孤立之事，背后似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收紧，即便改元开启新篇，这场关乎江山安危、后宫荣辱的争斗，依旧会暗流汹涌，从未停歇。
他如今所思所虑，皆是盛世安稳，却未曾察觉，暗处的恨意早已滋生蔓延，正循着蛛丝马迹，一步步朝着皇城中心逼近，而改元之事，或许会成为这场风暴的新起点，将所有人都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吉凶难料，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