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山林间弥漫着硝烟与血腥尚未散尽的刺鼻气味,混合着初春草木的湿冷潮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林凡麾下这两千余刚刚经历血战、强行突围的残兵,如同受伤的狼群,在黑暗中沉默而迅速地穿行,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警惕着可能从任何方向出现的追兵。曹仁的骑兵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也不知道它何时会轰然斩落。
就在这极度紧张的氛围中,前方斥候带来的关于“刘皇叔旗号”和“糜竺”的消息,不啻于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糜竺?刘备的内兄,掌管钱粮财政的心腹?”石韬闻言,疲惫的脸上瞬间布满惊疑,他快步靠近林凡,压低声音,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戒备,“他怎会在此?诸葛孔明此举何意?前番送来白波奇兵,已是匪夷所思,如今又派其核心幕僚亲至接应?这……这示好也太过刻意,太过……危险了!”
也难怪石韬如此警惕。刘备与林凡,分属不同势力,虽无直接冲突,但也绝非盟友。前有诸葛亮赠送虎符、舆图,引荐白波军,已是大异常理的人情;如今在这林凡新败突围、最为狼狈虚弱之际,其集团核心人物之一竟亲身涉险前来“接应”,这背后所图,恐怕绝非“同宗之谊”、“共抗国贼”那么简单。纵观史册,这等“雪中送炭”,往往伴随着极高的价码,甚至可能是吞并的前奏。
林凡脚步未停,但速度明显放缓,他眼中锐利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不定,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分析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局。郭大及其白波军的出现,可以说是诸葛亮预埋的一步暗棋,是为了搅乱局势,给曹操制造麻烦,同时也向林凡示好,或者说,是一种“投资”。但糜竺亲自前来,意义就截然不同了。这代表着刘备势力正式的、高规格的接触,其背后必然有着明确的政治意图和战略考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凡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历经生死后的沙哑与冷静,“如今我等形同流寇,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刘备若真欲对我不利,只需坐视曹仁追杀即可,何必多此一举,派糜子仲(糜竺字)亲临险地?广元兄,通知下去,全军保持警戒,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徐凡,带一队人,随我去见见这位糜别驾!”
命令下达,残军立刻在军官指挥下,依托一片地势稍高的林地,迅速构建起简易的环形防御。弓弩手上树或依托岩石,长枪手在外围结阵,虽然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行动依旧迅捷,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郭大及其白波部则自发散于外围更远处的黑暗中,如同幽灵般警戒,他们的山地作战本能,在此刻成为了最好的哨探。
林凡在徐凡及二十余名最精锐亲卫的簇拥下,向前行了约半里地,便看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上,果然停着数辆看似普通、却用料扎实的马车,周围有约五十名身着皮甲、手持环首刀的护卫,这些护卫眼神精悍,站位看似随意,实则隐隐构成一个护卫阵型,将中间那辆马车护在核心。马车旁,一名身着青色儒袍、头戴进贤冠、年约四旬、面容温润儒雅的中年文士,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平和而不失庄重的笑容,仿佛眼前并非杀机四伏的险地,而是自家厅堂。正是刘备麾下重臣,糜竺,糜子仲。
见到林凡一行人过来,糜竺不慌不忙,上前几步,拱手施礼,姿态从容,声音清朗温和:“这位想必就是名震荆襄的林凡,林军师吧?在下东海糜竺,奉我家主公刘皇叔与军师诸葛孔明之命,特在此恭候军师大驾。军师昨夜鹰涧突围,奇袭张允,真乃神勇无双,令人叹服!” 他言语之间,对林凡的动向竟是了如指掌。
林凡心中微凛,脸上却不动声色,拱手还礼:“糜别驾过誉了。林某败军之将,狼狈至此,不敢当‘神勇’二字。倒是别驾身负重任,不避艰险,亲临此地,着实令林凡意外,亦深感……困惑。却不知皇叔与孔明先生,遣别驾前来,所为何事?” 他开门见山,直接点出了核心问题,目光锐利地直视糜竺,试图从对方那温润平和的表象下,看出真实的意图。
糜竺对于林凡的直接似乎毫不意外,他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旁边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军师鏖战辛苦,不如暂且歇脚,容糜某细细道来?此地虽非谈话之所,然情势紧急,也只能从权了。”
林凡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与糜竺分别在那大石上坐下,徐凡则率亲卫警惕地散开在周围,手始终按在刀柄之上。
糜竺坐定,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军师可知,就在两个时辰前,江夏刘琦公子,已正式公告荆州,宣布继承其父刘景升州牧之位,并发布檄文,痛斥蔡瑁、张允等人囚父篡位、卖州求荣之十大罪状,号召荆州忠义之士,共起讨逆!”
这个消息虽然已在林凡预料之中,但此刻从糜竺口中得到证实,依旧让他心神一震。刘琦终于站出来了!这意味荆州的内部矛盾彻底公开化、激烈化,蔡瑁想要平稳投降曹操的打算,已经破产!
“此乃义举!”林凡点头表示赞同,“琦公子名正言顺,理应如此。”
糜竺继续道:“然则,蔡瑲在襄阳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更有曹操为外援,琦公子虽有黄祖、文聘将军支持,然则力有未逮,形势依旧危如累卵。我家主公与刘景升同为汉室宗亲,更有衣带诏讨贼之责,岂能坐视景升兄基业被奸佞所篡,荆州百姓遭战火涂炭?故而,我家主公已决定,即刻起兵,响应琦公子,共讨国贼蔡瑁、曹操!”
刘备要动手了!林凡眼中精光一闪,这无疑是搅动荆襄局势的又一记重锤!但他立刻抓住了糜竺话语中的关键:“皇叔高义,林某佩服。然则,此乃荆襄内部之事,皇叔欲如何行事,与我这败退之师,又有何干系?别驾在此等候林某,总不至仅仅是为了告知此事吧?”
糜竺看着林凡,目光诚恳,语气愈发凝重:“军师明鉴。我家主公与诸葛军师皆言,林军师乃世间奇才,胸怀大志,更兼心系黎民。此番南阳之困,非战之罪,实乃蔡瑁背刺、曹操势大所致。军师虽暂受挫,然根基未失,威望犹在,尤以昨夜突围逆袭之举,足见军师与麾下将士之悍勇忠贞,天下罕见!”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如今局势,曹操北顾之心因关云长将军兵临伊阙而暂缓,然其吞并荆州之志不死。蔡瑁虽受挫于军师,然其掌控襄阳,水军实力尚存。若军师率残部返归宛城,固然可凭城坚守一时,然则外无强援,内乏粮秣,北有曹仁重兵围城,南有蔡瑁水军威胁,西面……亦难保曹操不会另遣大将经略,宛城终成孤城,陷落恐是早晚之事。届时,军师与刘擎公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岂不令人扼腕?”
这一番分析,可谓句句戳中林凡目前的死穴,将他面临的绝境剖析得淋漓尽致。林凡沉默着,没有反驳,他知道糜竺说的是事实。仅仅退回宛城,不过是延缓死亡的时间罢了。
糜竺见林凡不语,知道其心已动,便抛出了最终的来意:“故而,我家主公与诸葛军师之意,是想请军师,暂弃宛城孤地,移师南下,与我军合兵一处,共保荆襄!我军愿以新野、樊城等地为军师根基,钱粮军械,亦可竭力供应。你我双方,合则两利,可共抗曹贼,保境安民;分则两害,必被曹操、蔡瑁逐个击破!此乃肺腑之言,亦是眼下唯一生机,望军师三思!”
合兵一处?移师南下?与刘备集团合并?
糜竺的话,如同惊雷,在林凡耳边炸响,也在不远处竖耳倾听的石韬、徐凡等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这意味着,林凡将放弃独立的地位,投入刘备麾下!虽然糜竺措辞委婉,说是“合兵”、“共保”,但主客之分,一目了然!
石韬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他几乎要忍不住出声反对!南阳是林凡和他一手一脚、历经艰难打下的基业,是他们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实现抱负的起点!如今虽然受挫,岂能轻易拱手让人,寄人篱下?
徐凡等将领也是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挣扎与不甘。他们追随林凡,是因为相信林凡能带领他们在这乱世杀出一片天地,若投入刘备麾下,他们这些“客军”又将处于何种地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死死地盯在了林凡的背影上。这一次的抉择,比是否攀爬鹰嘴涧绝壁更加艰难,更加关乎未来!
林凡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着,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糜竺的话,虽然直接,但确实是眼下最现实、也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出路。退回宛城是死路,流窜山林更是自取灭亡。投靠刘备,借助其力量,确实有机会活下去,甚至借助刘备这面“汉室宗亲”的大旗,在未来可能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历史上,刘备也确实最终成就了帝业……
但是,代价呢?代价就是失去自主权,成为刘备集团的一部分,或者说,附庸。他林凡穿越而来,熟知历史进程,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难道最终的目的,就是成为刘备麾下的一员将领或谋士吗?那他与历史上的徐庶、乃至后来的法正、黄权等人,又有何本质区别?他的抱负,他想要改变的东西,在刘备的麾下,又能实现多少?诸葛亮会允许一个能力、声望都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长期存在于刘备集团的核心吗?
这是一个关乎生存与尊严,现实与理想的终极抉择。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逝。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大队骑兵奔驰的沉闷声响,曹仁的追兵,越来越近了。
糜竺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显示出了极大的耐心与诚意。
终于,林凡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看向糜竺,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子仲先生,皇叔与孔明先生的美意,林凡……心领了。”
此言一出,石韬等人心中猛地一沉,而糜竺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然而,林凡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是,‘合兵’之事,请恕林凡,难以从命。”
糜竺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微微僵硬,他正要开口劝说,林凡却抬手制止了他。
“林某并非不识时务,更非不愿与皇叔携手抗曹。”林凡站起身,目光越过糜竺,望向南方那一片未知的黑暗,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只是,合兵非是结盟。林某与主公(刘擎),自有基业,自有抱负,若并入皇叔麾下,名不正言不顺,麾下将士亦难心服,恐非合作之长策。”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糜竺:“请子仲先生回复皇叔与孔明先生,林凡感念其雪中送炭之情,白波义士相助之谊,林凡铭记于心!合作抗曹,林凡举双手赞成!但合作的方式,并非林某率部来投,而是……联盟!”
“联盟?”糜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不错!联盟!”林凡语气铿锵,“我南阳,愿与刘皇叔、刘琦公子,结成荆北抗曹联盟!三方各自统属,互不辖制,但在对抗曹操、讨伐蔡瑁此共同大敌之上,同进同退,情报共享,兵力互助!如此,既可集中力量,共御强敌,亦能保全各自根基与名号,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提议,大大出乎了糜竺的预料,也让身后的石韬等人眼睛一亮!联盟!这意味着南阳依旧保持独立地位,是与刘备、刘琦平起平坐的合作方,而非附庸!
糜竺沉吟片刻,缓缓道:“军师此议……倒也别开生面。只是,联盟需有盟主,需有共同方略,不知……”
“盟主之位,自当由名正言顺的荆州牧,刘琦公子担任!”林凡立刻接口,将这个虚名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既符合大义,又能安刘备之心,“至于共同方略,林某不才,愿与孔明先生,及各方贤达,共同商议拟定!”
他顿了顿,图穷匕见,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意图:“而眼下,作为联盟的第一个合作,林某欲向皇叔借一地暂驻,并请皇叔予以钱粮支援,助我部休整,以应曹仁追兵!”
糜竺目光闪动,看着林凡,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军师。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军师之意,糜某明白了。此事关系重大,非糜某所能决断,需立刻禀明主公与诸葛军师。不过,军师欲借何地暂驻?”
林凡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早已在他心中盘旋许久的地名:
“鹿门山!”
糜竺瞳孔微缩,深深地看了林凡一眼,最终拱手道:“好!糜某即刻返回,禀明主公!至于曹仁追兵,军师不必过于担忧,诸葛军师已有安排,自有兵马于途中设伏阻截,为军师争取时间。请军师速往鹿门山方向,届时自有接应!”
说罢,糜竺不再多言,转身登车,在一众护卫簇拥下,迅速消失在林地另一侧的黑暗中。
林凡站在原地,望着糜竺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军师,我们……真的要去鹿门山?与刘备联盟?”石韬走上前,语气复杂地问道。
林凡收回目光,眼中闪烁着坚定与睿智的光芒:“广元兄,寄人篱下,不如联盟互助。鹿门山,地处襄阳之南,荆山余脉,地势险要,可进可退,更关键的是……那里是荆襄名士聚集之地。我们不仅要去,还要在那里,打出我南阳的旗号,告诉所有人——”
他猛地转身,面对所有注视着他的将士,声音朗朗,传遍林间:
“我林凡,还没输!南阳,也绝不会亡!”
“传令!目标,鹿门山!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