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接过木箱,指腹刚触到冰凉的黄铜箱扣,指节便不自觉地收紧。箱盖掀开的刹那,樟木的沉香气裹着旧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低头看去——
里面整整齐齐叠着父亲常穿的月白长衫,领口绣着的暗纹兰草已有些褪色,袖口还留着他伏案批文时磨出的毛边;母亲的珍珠耳坠缺了一颗,剩下的那颗用红绒布小心裹着,是当年她及笄时,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角落里塞着个布制的小老虎,针脚粗糙,是她幼时发高热,母亲连夜用边角料缝的,说能镇邪;最底下是一卷泛黄的纸,展开竟是父亲手书的《论语》,末页写着“吾女嬛嬛,愿尔一生平安,不染尘埃”,字迹力透纸背,墨迹却已淡得快要看不清。
还有个小小的胭脂盒,是母亲年轻时最爱的海棠色,盒盖裂了道缝,里面的胭脂早已干涸,却还留着一丝极淡的甜香,像极了母亲当年揽着她,给她轻点胭脂时的味道。
甄嬛看着,眼前的物件眼睛忽然湿润起来,她下意识抬手去擦,指尖却先触到一片湿凉——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滚了下来,砸在樟木箱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印子。
王管家在旁看得真切,心也跟着揪紧,忙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比刚才更轻,几乎要融进灵堂的冷寂里:“娘娘,您别这样……这箱子要是看着伤心,老奴就先替您抱下去收着,等您缓过来了,再看也不迟。”
“不必。”甄嬛摇头,指尖扣着箱沿不放,“这是父亲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了。”
一个家奴踮着脚凑过来,嘴贴在王管家耳边压低了声,寥寥几句说得又急又快。王管家听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默默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甄嬛——她仍垂着头,指尖死死抠着樟木箱。
他喉结滚了滚,终是轻手轻脚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娘娘……外面抬棺的师傅来催了,时间真的到了,该给老爷夫人起灵了。”
甄嬛的指尖猛地一顿,抠在缠枝纹里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缝,指节泛出青白。她没抬头,也没应声,只垂着眼,眼睛被泪水糊住。
灵堂外隐约传来抬棺人低低的交谈声,混着风吹动白幡的“哗啦”声,一点点往耳朵里钻。王管家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发颤。
甄嬛缓缓转过身,目光死死钉在那三口静静停放的棺木上,良久才挤出三个字,声音发颤:“起灵吧……”
“起——灵——!”王管家猛地拔高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撞出回声,惊得檐角铜铃“哗啦”乱响,更显凄切。
甄嬛身子猛地一晃,若不是身旁的流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胳膊,怕是要直直栽倒。
“娘娘,当心身子。”流珠低声劝着,指尖触到她袖口,才发现那素色的布料早已被泪水浸得发潮。
“嘿哟——!”抬棺师傅们再次低喝,棺木缓缓离地,白幡在前引路,长长的送葬队伍开始挪动。甄嬛站在原地,看着那三口棺木一点点远去,她忽然对着棺木的方向,深深弯下腰,行了个大礼,发髻上的素绢花掉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棺木走过的痕迹旁。“爹,娘,小妹……”她张了张嘴,可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的气音,“……一路走好。”
风卷着路上的纸钱,漫天纷飞如断线白蝶,簌簌落在甄嬛素色的孝衣上。她立在原地,望着那支送灵的队伍,从清晰到模糊,终于一寸寸沉缓地隐没在路的尽头,只剩纷飞的纸钱,还在她眼前飘着,像是不肯散去的念想。
与之相比,景仁宫却是满宫的喧腾喜色——朱红织金绸带绕着殿梁,鎏金宫灯映得地砖发亮,宫人们捧着绣品、糕点的托盘往来穿梭,脚步声混着廊下银铃脆响,热闹得几乎要溢出宫墙。宜修端坐于正殿凤椅上,指尖轻拂着榻前“百子嬉春”锦缎的金线,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正躬身立在阶下,捧着青漆账册低声汇报:“娘娘,宴用的戏班已在偏院候着,戏目按您的吩咐圈定了《长生殿》戏目;还有宗室与朝臣的贺礼清单,奴才也已核过三遍,连同给宾客的回礼,都按位份码在东偏殿了。”
宜修抬手,由剪秋递过那本青漆账册,纤长的指尖顺着册页上的墨迹缓缓划过,目光扫过戏目、贺礼两项,末了轻轻合上册子,唇角噙着一丝浅淡却满意的笑意,对阶下的姜忠敏微微点头:“嗯,就按这个办。”
“那奴才这就下去,把余下的事宜再盯紧些。”姜忠敏躬身应着,语气里带着恭顺。
宜修未抬眼,喉间溢出一声淡淡的“嗯”,算是应允。
姜忠敏不敢多言,又低低躬身行了一礼,才蹑着脚,顺着殿外的回廊悄声退了下去。
姜忠敏的脚步声刚消失在殿外,宜修便将手中的账册随手搁在案上,目光转向立在身侧的剪秋:“吩咐下去,盯着承乾宫那边的动静,她那边人出了什么门,见了什么人,都仔细记着。”
剪秋心头一凛,上前半步低声追问:“娘娘,您是怕菀嫔借着公主满月宴,在席上生事?”
宜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凤椅的扶手,眼底是藏不住的算计:“生事?她自然是要生事的。”她抬眼看向窗外漫天的红绸,语气沉了几分,“本宫还要帮她一把呢——不然,这出戏没了由头,本宫的下一步,又怎能顺理成章地唱下去呢?”
剪秋眼底闪过一丝会意的光,随即躬身应下,嘴角也勾起一抹浅笑,语气恭顺却带着十足的笃定:“奴婢明白了。娘娘放心,定让菀嫔‘顺顺利利’地,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