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沙哑干涩、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从高墙之上飘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味?
王建国心中惊疑不定,这突然出现的独眼老头,是敌是友?他口中的“胡三姑”显然是指那黑店老板娘,他竟然敢如此威胁她?
而被称作“胡三姑”的老板娘,此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忌惮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扭曲表情。她身上那股泼辣凶狠的气势仿佛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看向墙头独眼张的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戒备和…恐惧?
“瞎…瞎张?!”胡三姑的声音有些变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还没死?!你管什么闲事?!”
墙头上的独眼张发出嗬嗬的、像是漏风般的笑声,那只戴着黑色眼罩的眼眶仿佛能穿透虚空,锁定着胡三姑:“老子…命硬…阎王爷…不收。倒是你…身上那馋痨鬼…再不管管…离上烤架…不远了…”
他顿了顿,木棍再次敲了敲墙砖,发出令人心悸的嗒嗒声:“闲事?嘿嘿…这俩人…老子看上了。你…放人?还是…想活动活动筋骨?”
随着他的话音,那两条原本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獒犬,竟然发出更加凄惨的呜咽,屎尿齐流,彻底瘫软在地。
胡三姑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她死死咬着牙,眼神怨毒地瞪了王建国父子一眼,又极度不甘地看了看墙头的独眼张,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狠狠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算你狠!瞎张!我们走!”
她竟不敢再有丝毫纠缠,对着那吓傻的伙计吼了一声,转身就像躲瘟疫般快步冲回了店里,连那两条瘫软的獒犬都顾不上管了。
后院瞬间只剩下王建国父子和墙头那诡异的独眼张。
危机…就这么解除了?
王建国还有些不敢相信,握着砍柴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他警惕地看着墙头上的老头,依旧不敢放松。
独眼张似乎“看”出了他的戒备,嗬嗬笑了两声:“外乡人…刀可以收起来了…老子要是想害你们…刚才就不会多管闲事。”
他说话间,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从那近两人高的墙头落了下来,落地无声,显示出一手极其高明的轻身功夫。
离得近了,王建国才更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泥土、草药和…淡淡腐臭的复杂味道。他的脸大部分被帽子和围巾遮挡,只能看到那只灰白翳状的瞎眼和干裂起皮的嘴唇,还有露在破手套外的、如同鸟爪般干瘦的手指。
“多谢…老丈出手相救。”王建国收起刀,抱拳行礼,语气依旧带着警惕,“不知老丈为何要帮我们?”
“帮你们?”独眼张嗤笑一声,用那只瞎眼“瞥”了王建国一下,“老子是帮自己。你们两个外乡愣头青,一身‘唐僧肉’的味儿,在这地界瞎晃悠,迟早把那些埋汰玩意儿都引出来,坏了老子的清静!”
唐僧肉?王建国心中一凛,果然是因为儿子特殊的体质和那铁盒!
“老丈知道我们的来历?”王建国试探着问。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独眼张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只戴眼罩的眼睛似乎转向了王清阳的方向,停顿了片刻,干瘪的嘴唇啧了一声,“小子…眼睛挺亮啊…可惜…惹的麻烦更大。”
王清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小声开口:“…老爷爷…你身上…有好几道‘黑线’…连着手脚和心口…很疼吧?”
独眼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哼…有点意思。小子,看得清,是本事。看不破,是劫数。走吧,别在这儿杵着了,胡三姑那娘们睚眦必报,等她缓过劲来,更麻烦。”
他说完,也不等王建国回应,拄着木棍,转身就朝着镇子西头走去,步伐看似缓慢,却奇快无比。
王建国犹豫了一瞬,看了一眼骡马店紧闭的后门,一咬牙,拉起儿子:“跟上他!”
眼下,这神秘的独眼张似乎是他们唯一的线索和暂时的庇护。
独眼张住在镇子最西头,几乎紧挨着原始森林的边缘。那是一间极其低矮破旧的木刻楞房子,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被风雪压垮。院子用歪扭的木栅栏围着,里面堆满了各种兽皮、枯骨、风干的草药和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空气中弥漫着比独眼张身上更浓郁的古怪气味。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更是昏暗逼仄,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糊着兽皮,光线微弱。炕上铺着不知名的兽皮,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驱邪辟怪的符箓、兽牙和干枯的植物,还有一个黑乎乎的神龛,里面似乎供奉着什么,看不真切。
整个屋子,都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孤僻和神秘。
“坐。”独眼张自顾自地走到炕边,摸索着拿起一个油腻的烟袋锅子点上,深吸了一口,辛辣的旱烟味瞬间弥漫开来,稍稍压住了屋里的腐臭味。
王建国和王清阳找了两个树墩做的凳子坐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说吧,外乡人。”独眼张吐出一口浓烟,那只灰白的瞎眼在烟雾中显得更加诡异,“冒着白毛风和大烟泡,带着个‘灯盏子’似的娃,跑这鬼地方来,到底想找啥?别跟老子扯什么采药的屁话。”
王建国知道瞒不过这精怪的老头,而且有求于人,必须拿出诚意。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但略去了部分细节:“不瞒老丈,我们父子确实不是来采药的。我们是来…找一条生路。”
他指了指儿子:“我这孩子…天生招惹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身上打了个死结。有位高人指点,说生机可能在长白深处,黑水之畔,一座孤坟前的柳树下的洞里。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冒险来寻。”
“黑水之畔?孤坟柳洞?”独眼张抽烟的动作顿住了,烟雾后的脸色似乎变得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惧?“指点你们的高人…是让你们来送死吗?!”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让王建国的心猛地一沉。
“老丈…那地方…真的很凶险?”
“凶险?”独眼张发出嘶哑的冷笑,他用木棍重重敲着地面,“那地方根本就不是活人该去的地儿!黑水河,那是阴阳界!河里的水,夏天都能冻裂骨头!河两岸的石头,都是被阴气浸黑的!那孤坟…更是大凶中的大凶!”
他猛地扯下自己那只黑色的眼罩!
王建国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眼罩之下,根本不是什么眼睛,而是一个黑洞洞的、仿佛被什么利器或者野兽硬生生抠挖掉的、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无比的窟窿!窟窿边缘的皮肉扭曲翻卷,透着一种死寂的黑紫色!
“老子这只招子!”独眼张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恐惧,“就是三十年前,不知天高地厚,闯到那孤坟边上,想看看那柳树洞里有啥宝贝…被里面的‘东西’…隔着十丈远…硬生生抠掉的!”
王建国和王清阳都吓得脸色发白。隔着十丈远,抠掉眼睛?这是何等恐怖的手段!
“那…那柳树洞里…到底是什么?”王建国声音干涩地问。
“不知道!”独眼张猛地摇头,似乎回忆起来都让他痛苦不堪,“老子只看到一片血红…听到无数人哭嚎…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能捡回这条命,全靠祖上传下来的半块护心镜挡了一下…”
他重新戴好眼罩,语气沉重无比:“听老子一句劝,带着孩子,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那地方,去不得!什么高人指点,我看是跟你们有仇,骗你们去送死!”
王建国心中一片冰凉。连独眼张这种明显有本事的老炮手都栽得这么惨,他们父子二人前去,岂不是十死无生?
可是…回去?回去又能怎样?守着那个快要关不住“哭宝宝”的铁盒,等着邪祟上门或者官家抓人吗?
就在他绝望之际,王清阳却忽然开口了,他看着独眼张那只被眼罩遮住的窟窿,轻声却坚定地说:“老爷爷…抠你眼睛的…不是洞里的‘东西’…”
独眼张一愣:“小子,你说啥?”
王清阳抬起小手,指了指独眼张的心口:“是…从你心里…长出来的‘黑绳子’…连到洞里…然后…才被‘扯’掉的…”
独眼张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炕沿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你…你胡说什么!”
王清阳却继续平静地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黑绳子’…现在还有…好几根…连着你…也连着很远的地方…有一根…还连到了…镇子里…”
他歪了歪头,似乎在仔细分辨:“…连到了…刚才那个老板娘…的房间里…”
独眼张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攥着烟袋杆,指节发白。他像是被戳破了某个隐藏至深的秘密,脸上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王建国也听得心惊肉跳,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独眼张当年遇袭,另有隐情?而且他和胡三姑之间,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沉默了许久,独眼张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炕上,声音变得嘶哑而疲惫:“…好…好一双…‘洞虚眼’…老子…服了…”
他深吸了几口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说道:“小子说得没错…老子当年…是着了道…被迷了心窍…自己走到那绝地去的…背后…确实有‘人’搞鬼…”
他顿了顿,咬牙切齿道:“…而且…恐怕和胡三姑那伙人…脱不了干系!他们一直…想打那孤坟柳洞的主意!但自己不敢去,就找替死鬼探路!”
王建国瞬间明白了!原来这背后还有这样的阴谋!
“那老丈你…”
“老子捡回条命后,就躲在这里,一是养伤,二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独眼张恨声道,“那柳洞里的东西…绝对非同小可!胡三姑背后的‘主子’…所图极大!”
他猛地看向王建国父子,那只瞎眼仿佛重新燃起了光芒:“你们…你们既然被‘指引’来这里,又有着…这等奇异的眼睛…或许…或许真是破局的关键!”
“老丈的意思是…”
“老子可以带你们去黑水河!”独眼张语出惊人,“但只能到河边!那孤坟所在的具体位置,极其隐蔽,被天然的迷阵和邪气笼罩,老子也记不清确切方位了,靠近了还会引发心悸…只能靠你们自己找!而且…”
他神色无比严肃:“…一旦找到,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轻易进去!在洞口…用这个!”
他从贴身的怀里,摸索出一个用兽皮包裹的、巴掌大小的、边缘残缺不全、布满绿锈的…青铜镜碎片?
“这是当年救了我一命的护心镜碎片,上面还残留着一丝…克制那洞里邪气的力量。”独眼张将碎片递给王建国,“把它…对准洞口…或许…能照出点真实…也能暂时保护你们不被里面的东西直接侵袭…但也只能支撑很短的时间!”
王建国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冰凉刺骨的青铜碎片,感觉像是接过了一份无比沉重的责任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多谢老丈!”
“别谢太早。”独眼张摆摆手,脸色凝重,“能不能找到,找到后是生是死,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而且…要快!”
他侧耳听了听窗外的风声,那只瞎眼仿佛能感知到什么:“…胡三姑吃了亏,肯定不会罢休…她背后的人…恐怕也快被惊动了…最迟明早,我们必须出发!”
王建国重重点头。
当天,父子二人在独眼张这破屋里休息了一晚。独眼张拿出风干的肉和糌粑招待他们,虽然粗粝,却比胡三姑那下了咒的肉干净得多。
夜里,王建国睡得并不踏实,总能听到屋外森林里传来的各种诡异声响,以及…独眼张在炕上辗转反侧、压抑痛苦的呻吟声。王清阳则一直很安静,但王建国知道,儿子一定“看”到了更多东西。
第二天凌晨,天色未明,风雪稍歇。
独眼张全副武装,背着一杆老旧的猎枪,腰里别着砍刀和绳索,还将一些奇怪的药粉和符纸塞进怀里。
“走吧。”他推开木门,冰冷的空气涌入。
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和茫茫的林海雪原之中。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
独眼张那破旧的木屋院门外,积雪无声地融化了一小片。
一个模糊的、矮小的、戴着破旧瓜皮帽的黑色虚影,从地底缓缓渗了出来。
它发出极其细微的、得意的吱吱笑声,然后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黑烟,朝着镇子骡马店的方向,飘了回去。
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报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