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完成了一个项目，也算是在厂里站稳了脚跟，詹春兰也有心思出门逛逛。
5月的江风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脸上，带着水汽的凉，却又不刺骨。她把工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露出里头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t恤，领口微微卷边，像一朵被揉皱又摊开的喇叭花。
江面碎金闪动，她眯起眼，一个人的生活她过得舒心惬意极了，很多时候她都在想，到底要什么样的契机，她才能向周围人宣布她和汪文锋结束了呢？
拐过老泵房，一阵哗啦啦的冲水声传来，她循声望去——
石阶底下，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男人蹲在一个搪瓷盆旁，他左手箍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土狗，右手舀起一瓢水，朝小狗兜头浇下去。
小狗的绒毛黄得像刚出锅的玉米面窝头，四只爪子粉粉嫩嫩，尾巴却死死夹在后腿间，像一截被踩扁的麦秆。水一淋，毛立刻贴皮，整只狗缩成一只湿漉漉的土豆，抖得搪瓷盆“嗒嗒”响。
詹春兰没忍住往前半步。她看见那狗崽的睫毛居然也是浅金色的，被水黏成几簇，底下两颗黑眼珠像浸了油的乌豆，怯怯地转。
它应该一个月大的样子，也不叫，只发出“呜呜”的奶音，像谁把哨子塞进棉絮里，闷而软。
狗全身打湿了，那个男人五指张开，顺着狗背一路往下刮。每刮一次，小狗就“吱”地抽一口气，脊梁沟里的皮被带得老高，男人掌心老茧粗得每摩擦一次，都能蹭出沙沙声，所过之处，黄毛立刻贴皮，露出底下粉得发白的肉，上面浮起一条条红痕，看得詹春兰眉头紧皱。
按理说，在这个年代还有耐心给小狗洗澡的人，应该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可他洗澡的动作又很粗鲁，完全没有顾忌小狗的感受。
詹春兰还看见他直接掐住小狗后颈，把整只狗提溜起来，“咚”一声摁进半盆浑水里，一只手重重的按住，另一只手用力的搓洗，这……不像是在洗狗的样子。
“老于，洗好了没？我刀都磨好了。”
声音从上方砸下来。詹春兰抬头，石阶顶端站着个戴蓝布围裙的男人，手里拎一把长尖刀，夕阳在刀背上一跳，血红色的光斑正好落在她脚背，像枚滚烫的铜钱。
老于没抬头，把狗翻个面，肚皮朝天。小狗的肚脐眼儿只有绿豆大，粉皮上沾着一点草屑，像雪地里落了一片枯叶。老于舀了一瓢水，重重浇在狗肚子上，水柱炸开溅得到处都是。
“快了，”他哑着嗓子，“它拉了一身，不洗干净，回头烫毛一股屎味，肉都带苦。”
“穷讲究！”台阶上的人用指甲刮了刮刀口，发出“嚓”一声，“杀猪杀牛谁洗了？都是杀好之后用开水烫干净。你倒好，这时候还要洗一次，你动作要不快一点，人找老来找你要狗了，你可就白忙活了。”
老于没接话，把狗托起来，让它半站着。最后一瓢水浇下去，小狗忽然打了个喷嚏，奶白色的鼻涕泡“啪”地炸在他虎口。
老于愣了愣，竟笑出一声“嘿，小家伙还怪可爱的，怪不得那个老家伙要养你。”
说着把狗捞出来，一只手举着晾在半空中，另一只手顺着方向把狗身上的水往下抹，动作大到小狗感到了不适，四只脚在空中乱蹬，嘴里也发出痛苦的吱哇乱叫。
詹春兰看得心疼极了，也知道眼前这人可不是什么“爱心人士”，不过是准备杀狗吃肉的屠夫。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指使着她上前，语气十分冰冷：“喂，这只狗是我的，谁让你给它洗澡的？”
“你的？”老于把狗往怀里一揽，左掌盖住狗头，嗤笑一声：“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搞笑呢？”
说着，他左手移开，露出湿漉漉的狗头：“要不你叫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
詹春兰没接茬，她目光落在小狗的眼睛上，看着那双湿漉漉的、无辜的大眼睛：“这是我家大狗一个月前刚生的，就这一只，刚满月就被你给抢走了，你还好意思说？”
老于“呵”了一声，把狗换到左臂，右手去掏裤兜，摸出一包压扁的“红双喜”，叼一根在嘴角，没点火，只拿牙尖磨着烟嘴。“小姑娘，”他含糊地说，“这狗现在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不是仅凭一张嘴就能变成你的了。”
“什么叫‘东西’？它是活物！”詹春兰声音扬高，“你看它冻得直哆嗦，你这么大个人，抢人家奶狗，良心过得去吗？”
“抢？”老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终于把烟拿下来，夹在指间点着她，“谁让你自己出门不关好门的？是它自己走到我手里来的，可不是我去抢的，你知道吗？说话注意点！”
“我把它放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分明是你翻墙进来抱走的！”
“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翻墙了？”老于把烟重新叼上，眯起眼，“你说破大天去，现在抱着它的人是我。有本事，你去派出所报案，看看公安同志管不管？”
“你！”
“老于，你磨蹭啥呢？”刚刚拿刀的那人有探出头来催促，看见下面的场景，有些气愤：“我说啥来着，让你别洗别洗，不然现在狗肉都下锅了，现在好了吧，人找上门来了？”
“闭嘴吧你！”老于一听这话就生气，明明自己已经占上风了，他突然来这一下，不是给别人递话头吗？
“得，我看今天是吃不成了。”说完，他也不管下面的争吵，拎着刀退回去了。
“看，你同伙都说，这不是你的狗。”詹春兰立马抓住漏洞，
“你那句话听见不是我的狗了？我吃我自己的狗不行啊？”
詹春兰气得胸口起伏，知道跟这人讲不通情理，便深吸一口气，试图换个方式：“好，就算当时是它走丢了，你捡到了。我谢谢你。现在我把它领回去，成不成？我……我给你两块……不，三块钱，算是谢你给它洗澡了，行了吧？”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老于闻言，斜眼打量她一番，嘴角扯了扯：“三块钱？你看我像缺这三块钱的人？”他用空着的手轻轻捋了捋小狗还在滴水的背毛，“我跟你说，现在它吃我的，住我的，跟我有感情了。给你？凭什么？”
“它是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怎么可能跟你几天就有感情？”
“你不信？”老于把狗往前稍稍一递，对着狗耳朵说，“嘬嘬嘬，小家伙，你是要跟她走，还是跟我回去吃肉汤泡饭？”
那小狗自然不会回答，只是可怜巴巴地“呜”了一声。
“听见没？”老于得意地挑眉，“它说跟我。”
“你……你这是无赖！”
“随你怎么说。”老于抱着狗，作势就要转身离开，“没事我就回去了，这天气，得赶紧把它弄干，不然要生病。”
“站住！”詹春兰急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把狗还我！”
老于脸色一沉，甩开她的手：“干什么？动手动脚？我告诉你，再纠缠，我可要喊‘耍流氓’了！”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引得远处几个路人看了过来。
詹春兰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脸涨得通红，既是气的也是羞的。她知道这人不讲理，硬抢不行，报警如他所说恐怕也没用，眼看他要走，她连忙抓住他：“你……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把它还给我？”
老于脚步一顿，回头斜睨她，伸出两根手指一叠：“十块！”
“四块，”詹春兰咬牙，“最多四块。”
“八块，”老于把狗往怀里颠了颠，“少一分都不行。”
詹春兰毫不退缩，目光坚定：“五块，再多我就不要了。”
老于眯眼打量她片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成，五块就五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