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吴雪还是没有回去,大学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考上的。
她对象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没有来学校找她。
1979年7月9日,星期一,东长安街2号。
天刚亮,詹春兰拎着一只帆布挎包,站在外贸部大楼门前,手里紧紧攥着报到证,有些激动的往前走。
“临时出入证,见习办事员?”门卫室,保卫科的同志认真仔细地检查她的证件,还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很了不起,还在读大学就可以来外贸部实习了,进吧!”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个年代,哪怕只是一个门卫,对于自己的工作都很有自豪感。
实习的第一天,詹春兰的任务,就是熟悉外贸部以前的工作内容。
外贸部的档案室里,灯光昏暗,窗户虽然开着,也仍然散不去陈旧纸张与油印墨水的混合气味。
三排铁柜堆满1950年代以来的贸易合同,其中与苏联、东欧的“政府间协定”用牛皮绳扎捆,封面印着斑驳的镰刀锤头;而新来的西方公司合同则用雪白铜版纸,条款密如蚁群。詹春兰认真翻阅每一份文件,指尖触过不同纸张的纹理,仿佛抚过时代的年轮。
在外贸部实习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像是在打开一本厚重的历史书,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国家与世界的交易、妥协与进取。詹春兰安静地坐在档案室的角落,阳光从东窗斜射进来,照在她手边那一摞摞发黄的档案上,尘埃在光柱里漂浮,像旧时代未散的回声。
在这里,她最先学会的不是如何写合同,也不是如何谈判,而是如何“读”档案。
在整理1950年代与苏联的贸易协定时,她发现一个有趣细节:当时中国用农产品换工业设备,合同里连每个螺丝钉的规格都写得清清楚楚。“这可以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注重细节,”她在实习笔记上写道,“但也暴露出我们国家工业基础的薄弱。”
转到1970年代初与日本的合同,她注意到谈判重点已变成成套设备引进。“从单个零件到整套技术,这是工业化的进步。”
真正让她眼前一亮的是最近与德国公司的合同——除了设备采购,还包含了技术转让条款。她反复研读这部分内容,在笔记本上画出技术转让的流程图。
“看这么认真?”档案室管理员李大姐好奇地问。
“李大姐,您看这里,”詹春兰指着合同条款,“技术转让这部分写得特别细致,连培训中方工程师的课时都规定了。这对我们以后谈判很有参考价值。”
李大姐赞许地点头:“你倒是第一个这么钻研合同细节的实习生。”
“我能够进到这里,是领导特批的一张‘特别通行证’。”詹春兰把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室的宁静,“可我想把它变成一张‘长期饭票’,就得把每一份合同都吃透,印在脑子里。”
李大姐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眼角挤出两道慈祥的细纹:“小丫头,你这话要是让老郑听见,他一准儿说——‘印在脑子里?不,得融进血液里,变成自己的本能!’”
她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叮”地一声撂在桌上:“既然你要下这番功夫,就帮大姐干件苦差。最里面那排铁柜,1952到55年的‘甲类’卷宗,部里下周迎外审,得逐页编号。钥匙给你,晚上十点前锁门,别让老鼠啃了纸。”
詹春兰双手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沉在掌心,像握住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她抬眼,正对上李大姐目光里一闪而过的试炼——仿佛在说:小姑娘,你真要把这里的东西都吃透,就得先学会在黑暗里找路。
傍晚六点,档案室的人走空了,只剩天花板的吊扇吱呀作响。昏黄的光线打在一排排牛皮纸袋上,像为旧时代蒙上一层薄薄的金箔。她蹲到最里侧,拖出第一只木箱,掀开盖子,一股陈年的樟脑味混着油墨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眯起了眼。
最上面是一份1953年的《苏南电站设备进口合同》,扉页里夹着一张泛蓝的便签,钢笔字已褪成淡褐色:
“春潮,若苏方坚持要我们以猪鬃抵偿涡轮叶片,请替我回一句:猪鬃可以给你们做刷子,但刷不净我们发电机的灰尘。——老魏1953.11.7”
詹春兰“噗嗤”笑出声,又赶忙捂住嘴,像是怕惊动了三十六年前那位名叫老魏的灵魂。她把便条原样夹回,指尖却止不住地微颤:原来那些看似铁板的谈判桌上,也藏着这样鲜活的玩笑与叹息。
再往下翻,一份1954年的《捷克机床技术转让附件》吸引了她的注意。条款3.2.1用极细的打字机字体写着:
“捷方承诺在合同生效后18个月内,为中方培训12名数控操作员,每名学员实操不少于720小时;若捷方教师缺课1小时,须免费顺延3小时,且中方有权在最终验收款中按小时费率的1.5倍扣款。”
詹春兰轻轻吸了一口气——这简直是把“学习”写成了“对赌”。她摸出随身的小本子,将这条逐字抄录,又在页边画下一道粗重的星号。她想起课堂上老师随口提及的“技术换市场”,此刻才真切地看清:市场,从来不是拱手相让的,而是一小时、一小时,从条款里“争”回来的。
夜渐深,风从窗缝钻进来,掀动纸页哗啦作响,像无数人在耳边低语。她揉了揉酸胀的眼,忽然听见“咔哒”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缝,走廊的灯光斜斜切进来,照亮一双半旧的皮鞋。
“谁?”她猛地起身,膝盖不慎撞在铁柜上,疼得眼泪几乎涌出。
那双皮鞋走近,来的却是李大姐,手里拎着一只铝饭盒:“怕你饿坏了,给你送点吃的。”她扫了一眼地上摊开的卷宗,眉头微挑,“还真让你找到门道了?”
詹春兰讪讪一笑,接过饭盒,热气扑面——两个高粱面窝头,一撮雪里蕻,还有一个煮鸡蛋。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先举起那份捷克合同:“李大姐,您看这条,培训小时数写得比机器精度还严,部里后来……真扣过款吗?”
李大姐蹲下身,指尖轻点纸页,声音低了下来:“扣过。1956年验收,捷方教师病假17小时,中方愣是按1.5倍扣了25.5小时的钱——合计1.2万美元。那年头,1.2万在北京多值钱!捷方代表脸都绿了,可合同白纸黑字,他得认。”
詹春兰听得入神,窝头攥在手里忘了咬。